这场婚典, 排场盛大。
  段璧力排众议,命令内务府,一概按照迎娶太子妃的正规礼仪执行, 不准怠慢。
  从前还是二皇子时,段璧温和儒雅,看起来很好掌控。实则那样的他, 都是受局势所迫。
  摆脱桎梏后, 段璧所有行为, 更像在治愈童年的自己。
  幼年的他, 曾亲眼目睹母妃惨遭毒手。
  如今他已长大,那些“大局为重”“牺牲区区一个爱人不算什么”的鬼话,段璧深恶痛绝。
  朝廷官员越反对他迎娶一个男人,反而越坚定段璧守护楚之钦的决心。
  吉时将至, 銮仪卫预备的八抬彩轿,稳稳候在楚府门外。
  楚铮立在檐下迎客,他面上无喜也无悲。
  内务府总管谄笑着迎上前,提醒楚铮,说是时辰差不多了,该请楚公子出来上彩轿了。
  睨了眼内务府总管, 楚铮扯扯唇, 正要转身, 忽听知秋院方向传来惊骇尖叫声。
  “走水了走水了。”
  “不好, 太子妃屋里烧起来了!来人呐!”
  “快救火啊……”
  一时之间, 场面兵荒马乱。
  看守知秋院的侍卫忙作一团, 他们打水的打水,救人的救人。
  几个侍卫冲进厢房,预备把太子妃从火里抢出来。
  屋内浓烟滚滚, 稍不留神,便灌入口鼻肺。
  侍卫们用手扇走烟雾,四处呼喊寻找太子妃。
  古怪的是,房间明明不算十分宽敞,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侍卫们心急如焚,生怕发生祸事,尤其还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
  “咔嚓”,这时,屋顶上的横梁似被火点燃,陡然断裂,狠狠砸落于地面。
  提水的太监侍卫们纷纷涌进来,人一多,场面就格外混乱。
  仓皇中,一个高大侍卫背着个同僚,匆匆拔步往外跑。
  他被浓烟呛得咳嗽连连,用粗哑的嗓子拼命喊叫:“大夫呢?大夫呢?救救他……”
  侍卫们匆忙望了眼,也分不清这两侍卫是谁。
  想来背上的那个小侍卫,恰巧被断裂横梁砸了个正着,可真倒霉啊!
  这天,整个楚府乃至于长安,都乱了。
  段璧在宫里听闻消息时,更是气得怒发冲冠,摔了满屋瓷器。
  冬阳暖煦,它慷慨地在人间,洒了一片片旖旎的金子。
  此时长安城外,段冽正载着他虏来的“太子妃”,纵马狂奔,直奔漠北。
  作为军营主将,段冽其实并没有什么闲情,来抢这趟婚。
  气就气在,得知段璧将与楚之钦成婚的消息后,接连几宿,段冽竟都没睡着。
  他越想把这件事抛之脑后,“楚之钦”可恶的模样便越发清晰。
  他那双清澈灵动,仿佛会说话的眼睛。
  他生来红润,形状还很漂亮的唇。
  还有他的笑,他的怒,他的嗔……
  白日,段冽拼命操练军队。
  晚上他召集将领,彻夜探讨应变之策。
  那几天,甭管谁,只要看到段冽乌漆嘛黑的脸,下意识就撒腿落荒而逃。
  终于,段冽意识到,他不该如此。
  凭什么?!他凭什么该为一个骗子发狂发疯。千错万错,都是那骗子的错。他合该把骗子捉回来,让他为他撒的谎而付出惨痛代价。
  是的,折磨自己才是最愚蠢的行为。
  该受折磨的,是那个满嘴谎言的小骗子。
  紧接着,段冽又是两夜没怎么阖眼。
  他安排好行军路线,让几位将领分别率军前进。
  而他,另有打算。
  彼时,这些天真的将领们,还以为段冽憋着什么惊天好谋略,兴奋得个个摩拳擦掌。
  他们准备跟着战神干番大事业。名垂千古,指日可待!
  段冽走的那天,他们默默恭送着,眼里崇拜有之,敬仰有之,期待更有之。
  ***
  乡郊野外,昼夜温差极大。
  丹卿昏昏沉沉醒来时,只觉脖颈痛得厉害。
  他整个人酸软无力,胃里还有些作呕,仿佛刚刚经历了一番颠簸倒腾。
  到底怎么回事?初醒的丹卿,意识还很有些迷糊。
  他抬眼朝四周望去,满目漆黑里,前方小小的火堆,仿佛散发着迷人温暖,让人情不自禁想靠近。
  丹卿刚起身,一个男人搂着柴木,从他身侧经过,口吻凉薄道:“醒了?”
  是段冽!
  丹卿欣喜若狂,眼里全是璀璨星光。
  他全记起来了。
  就在他被迫与段璧成婚前,段冽及时赶到,将他救出苦海。
  虽然这个“救”的方式略有些粗暴,但没关系,基于结果的圆满,丹卿觉得他不仅可以原谅段冽!还要多多感谢他。
  丹卿巴巴跟在段冽身后,脸上笑意,如何都掩藏不住。
  他张了张嘴,想喊段冽名字,却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丹卿面色微变,他捂住喉咙,试探着再度说话,仍是一记干哑的“啊”。
  他失声了。
  丹卿眨巴眨巴眼,有些懵。
  迅速替自己把脉,丹卿不可置信,他好像是服用了什么药物,可他分明,莫非是……
  丹卿怀疑地望向段冽。
  玄衣男子此时已卸除伪装,人.皮.面.具也被撕下来。露出他原本俊美无双的面貌。
  段冽坐在火堆旁,闲适地往火堆喂了两根木柴。然后抬眸冲丹卿粲然一笑,招手让他过去。
  对段冽,丹卿鲜少防备什么,这次也不例外。尤其段冽还露出这般人畜无害的模样,特别温柔!
  仿佛受到蛊惑般,丹卿乖乖走到段冽身旁,坐下。他用他那双清亮亮的眼睛,满是信任地看着他。
  段冽扯扯唇,眼底仿佛含着嘲弄与讽刺。
  很快,段冽换上一副不为所动的表情,他从胸口摸出面铜镜,递给丹卿。
  尽管不解,丹卿还是礼貌接在手上。
  镜子大抵就是用来照的吧?!
  对着火光,丹卿自然地照起镜子。然后,他与镜子里陌生的自己,面面相觑。
  丹卿今晚迷茫的次数,委实有点多。
  他睫毛轻轻颤了颤,不明白镜子里的人到底是谁,反正不是楚之钦就是了。
  段冽支着头,认真欣赏丹卿的表情。
  似乎嫌弃丹卿过于镇定,他嘴角往下撇了撇,仿若不悦。
  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心情又变得出奇的好。
  丹卿:……
  这般喜怒无常的段冽,他真的很久没有见过了。
  段冽蓦地轻笑出声,他拨弄着柴火,低沉嗓音在夜里娓娓道来,透着股盎然的兴味:“记住,你是本王途经王家村时,从土匪堆里救出来的小哑巴。因这场救命之恩,你对本王感激涕零,硬要以身相许。唉,本王岂是此等挟恩图报之人?便义正言辞拒绝了。再者,本王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儿伺候没有?岂会看得上你这瘦了吧唧的干瘪身材?”
  见段冽嫌弃地上下打量他,丹卿脑袋都快被浆糊糊满。
  他呆呆指着自己,王家村?小哑巴?以身相许?
  等等,他是丹卿吧,是九重天兜率宫的炼丹仙人吧,是下凡渡劫来的吧?
  丹卿简直傻了眼。
  而且,段冽为什么要人身攻击他?
  他瘦了吧唧的干瘪身材,也是背着他进进出出破庙很久的。
  段冽含笑的面庞,沐浴在摇曳火光里,竟像恶魔微笑着伸出白骨爪,露出变态恶劣的模样。
  “可惜你是个生性执着的人,又或是被本王美色所迷,竟生生用双脚走着跑着,在本王马后追了几十里路。本王不忍,遂如了你的愿,将你收用在身边。并答应你,视你表现,适当给你个名分。”
  深夜寂静。
  耳畔只有柴火噼啪烧灼声。
  段冽好整以暇地望着丹卿,嘴角笑容分外耀眼。
  丹卿张了张唇,想让段冽再说一次。
  他没听懂,这……
  字与字他似乎都听明白了,但连起来的意思,丹卿怎么都无法理解。
  “行了,你睡吧,今夜念你疲惫,就不需你伺候了。”
  段冽像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挥挥手,示意丹卿随便找个地方,自己蜷缩着睡觉去。
  丹卿脑子好乱。
  他觉得,段冽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他对他似乎比以前好。
  又似乎比从前坏。
  他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就连笑,竟都每每含着阴阳怪气。
  丹卿哪里睡得着?他苦思冥想,终于想到关键所在。
  莫非段冽害怕楚之钦身份暴露,所以才改变他面貌,并讨来药物,让他短期之内不要说话?
  可是,也不至于如此吧。
  他能忍住不讲话的呀。
  丹卿捡起一根树枝,他拽了拽段冽衣摆,在地上写字,“你是……”
  第二个字还没写成形,便被段冽一脚狠狠踩住。
  他用脚底碾了碾灰土,就连丹卿手中握着的树枝,都被他踩得碎成几节。
  用力之大,仿若尘土与树枝,都是他段冽的仇人。
  丹卿满面错愕,同时,他也有些被这样的段冽吓到。
  段冽他到底怎么了?
  薄唇紧抿,段冽瞪着这张永远单纯无辜的面庞,努力压抑满腔怒火。
  待情绪稳定,段冽高高在上地俯视丹卿,嘴角泛起阴森冷意,一字一句道:“本王的小哑奴,不会识字,更不会写字,记住了?”
  这一次,丹卿终于切切实实感受到,段冽的恶意。
  他眼底的煞气,像冰雪天里的罡风,仿佛能把万物绞灭成齑粉。
  丹卿怔怔仰视段冽,他眼底有那么多的不解,还有隐约的委屈与受伤。
  丹卿不明白的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