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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都市言情 > 清妖 > 第289章 大人有失体统乎?
  第288章 大人有失体统乎?
  定远县城附近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乡间根本看不到炊烟,很多村庄的村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一粒粮食入肚,好一点的靠去年埋在窖里的红薯渡荒,大部分村民靠野菜、树皮,甚或大雁屎充飢,最后连这些也都找不到。
  居民点附近的山峰皆被砍成禿山,野兽根本不存,又哪里可以打猎得食呢。
  没有吃的,大规模死亡现象便在所难免。
  不少村庄已经成为事实上的无人区,保守估计仅定远县因灾死亡人口就得十万左右。
  而整个安徽受灾严重的县有四十多个。
  一想到这场大灾眼下已造成百万人口损失,赵安头皮就发麻,路上更是看到不少“倒尸”,都是走著走著突然倒下再也起不来的饥民,没人处理这些“倒尸”,天气炎热之下便是蛆虫翻涌,尸臭难闻。
  包括赵安在內,一半隨行人员都被途中的“倒尸”弄得作呕不止,很多人呕的连绿色的胆汁都给吐了出来。
  就这,还在继续乾呕,明明胃中什么也没有,就是不住的呕吐。
  別说吃东西了,就是喝水都会不自觉往外呕。
  有一个胆子小的隨行人员更是被嚇疯了,这人是粮道衙门的一个书吏,读了半辈子“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也一直以为活在盛世之中,结果几具高度腐烂的倒尸彻底击毁这人的心智三观。
  入夜,风嚎似鬼,惨月当头,精神失常,疯了般到处咆哮。
  不得已,赵安只得命人將这书吏遣送回江寧。
  若能恢復神智则继续留用,若不能则叫其回家,毕竟是“因公发疯”,责粮道衙每月给他一些生活费用不使生计无著。
  这个意外导致赵安途中多耽搁了半天,再次启程出发,路上“倒尸”数量明显增多,根本无人收拾,任由烈日曝晒。
  而那些活著的饥民则如丧尸般继续向县城方向走去,赵安一行走在其中静的除了车軲轆转动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饥民们对赵安一行也是熟视无睹,不是不想过来哀求给点活命食物,而是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追赶马车。
  饥民太多太多,多到赵安都不敢下令停车將携带的食物发放。
  不够,根本不够。
  杯水车薪。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赶紧抵达定远县城,责令该县马上加大救济力度,让从四面八方赶至县城求活的饥民们有碗粥喝。
  哪怕粥清如水。
  死人太多,之所以没有发生大规模瘟疫不过是因为天热,倘温度下降,防疫恐怕就成了各地方官府的首要责任。
  先前在江寧,赵安知道安徽发生严重旱灾,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说实在的他对灾情的印象还是停留在纸面上的“百里无人”、“易子相食”什么的,哪里真正见过这些令人头皮发麻,夜里睡觉都会被惊醒的恐怖画面。
  真正深入灾区之后,才发现自己对灾情的了解是那么的渺小,灾民正在经歷的可怕场景更是他读再多史书都难以想像的。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恐惧到赵安的双手都在无意识抖动,任他如何捏按,任他如何强迫自己镇定,也均难以抑止双手的颤抖。
  整支队伍一百多人,能够做到坦然不改色的也就寥寥几人。
  其中就有赵安的保鏢队长百里云龙。
  这人,身上实际背了一桩灭门惨案。
  为了替父报仇,其隱忍十五年不发,一朝出手老幼不留,將仇人一家十六口皆杀了个乾净,后潜逃外地加入漕帮,与焦家械斗大放光彩,这才引起赵安注意收入麾下,加以栽培,欲用其为將,掌管安徽团练。
  另外几人有两人是粮道衙门的差役,还有几个是滁州方面派来保护藩台的捕快。
  都是见过尸体的,也见过更惨的,否则不会如此镇定。
  途中所见桩桩骇人听闻的景象,赵安都一一记在日记本里,灾区的可怕景象他必须如实向老太爷匯报。
  这既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义务。
  关於安徽灾情严重的相关报告,目前只有两江总督孙士毅向朝廷递交了一份,但这份报告的初衷是孙士毅“围魏救赵”,因此涉及的只是表面,关於灾情的描述只有实际灾情的十分之一。
  安徽巡抚朱珪一直就在瞒报安徽这场特大旱灾,给朝廷的几份奏摺虽有陈述安徽发生旱灾,但都说灾情可控。
  赵安不明白朱珪为何要瞒报,老老实实上报请求各方面支援不是挺好的事么。
  路上仔细分析朱珪瞒报动机,得出几个因素。
  第一,大概朱珪是害怕朝廷追责,这也是大部分瞒报官员的心態。
  雍正朝山西巡抚德音便刻意隱瞒旱灾,因为德音担心如实上报的话会暴露其前期水利失修责任。
  安徽旱灾去年就显苗头,结果发展到如今的重灾,朱珪作为巡抚肯定是难辞其咎的,死亡人数如此之多,万一老太爷动怒,哪怕朱珪是他留给儿子的重臣,估计也会被革职查办。
  第二可能是朱珪也被下面蒙蔽了,毕竟朱珪这个巡抚不可能到处实地查看灾情,其判断依据就是地方报告和麾下技术小吏们的奏稟,如此判断失误也很正常。
  前云南巡抚杨应琚就將大旱误判为“局部欠收”,反奏“丰收祥瑞”,待灾民饿殍遍野云省一省死了几十万人才知酿成大祸。
  而导致杨应琚误判原因就是下面官员都在谎报。
  明明减產说是增產,明明大旱说是风调雨顺,明明饿死无数人却说地方安寧.
  一桩桩谎报匯集到主导一省的巡抚手中,结果自然就是天灾加人祸。
  没办法,这个时代缺乏科学勘灾手段,再清廉的官员也得依赖胥吏匯报,没人匯报整天在省城里办公的巡抚大人当然不知。
  何况下面人刻意瞒报谎报呢。
  即便朱珪与自己不对付,赵安也不以恶意揣度朱珪,觉得朱珪之所以瞒报应是被蒙蔽原因。
  第三个因素则是灾情上报会影响官员政绩。
  清朝有个奇怪的制度,官员如实上报灾情朝廷会给予免税,但当事官员则会因为灾免赋税一事判为没有完成钱粮徵收任务,吏部考绩定下等,仕途基本完蛋。
  挺荒唐的一个制度。
  如实上报定你为下等,不如实上报横徵暴敛完成催收任务,则能被判为优等。
  两相一对比,肯定不老实上报了。
  雍正朝田文镜揭发山西灾情瞒报后,该省官员便遭集体贬黜,可见这个荒唐制度对官员有很大影响。
  否则何以一省官员都在瞒报。
  不论朱珪是故意瞒报还是被下面蒙蔽,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赶紧救灾,赵安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跟朱珪搞“府院之爭”。
  什么时候都能斗,这个时候斗不得。
  朱珪眼下在潁州指导就灾,先前赵安擬定救灾条例章程时,便要求安庆、徽州等地官员接到巡抚衙门调拨钱粮公文时可不必奏请他这个藩台先行调拨。
  如此,就在官面上减少来回请示报告的时间。
  救灾如救火,哪容你一道道公文来来回回的浪费。
  车队在距离定远县城还有二十几里的地方突然停下,前方开路的巡检郑定是滁州知州严昆派来保护藩台大人的。
  “何事?”
  赵安从车窗中探出半个脑袋问一脸惊惶过来的郑定。
  郑定艰难咽了咽喉咙,一脸心惊状:“大人,前面路上有倒尸挡了路。”
  赵安轻嘆一声,让郑定派人將倒尸抬到路边加以掩埋。
  郑定犹豫了下,却低声道:“大人,要不您亲自去看看?”
  “噢?”
  赵安意识到“倒尸”怕有什么古怪,否则郑定这个巡检不会如此模样。
  当即下车,在百里云龙等保鏢簇拥下来到车队前方。
  几名郑定手下的巡检乡兵正围著两具倒尸小声说著什么,见藩台大人过来,巡兵们忙退到一边,映入赵安眼帘的赫然是两具大腿、臀部皆被刀剜得血淋淋的尸体。
  不远处一群饿的只剩皮包骨头的饥民麻木的看著这里。
  两具尸体一男一女,约二十来岁的样子,空气中並无尸臭味,且二尸看著不像死去多时的样子,再瞧那尸体血跡明显新鲜,当是死了不超过数时辰。
  被刀剜去的肉去了哪里,在场眾人都是心知肚明,也没人敢將答案说出来。
  因为,太过可怕,也太过沉重。
  “埋了吧。”
  赵安轻嘆一声,当飢饿压倒一切之时,人伦廉耻必被拋之脑后。
  至此刻,史书上的“人相食”三字不再是传说,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真实恐怖地发生在赵安眼前。
  而那更恐怖的易子而食,骨肉相残,祖母烹煮幼孙的人伦惨剧则掩没在这群山之间。
  怀著沉重心情,队伍抵达定远县城。
  但赵安没有直接去县衙,而是带人去了设在城外的賑灾营。
  便服去的。
  賑灾营很热闹,人进人出,根本无须秘密调查就印证了那山间老头所言,这座定远县官方开办的賑灾营就是个人口交易市场。
  年轻有姿色的女子被明码標价二两银子一人,儿童不足百文铜钱。
  前来挑选购买的不仅有本地的士绅富人,也有操著外地口音的商人。
  赵安就听到了熟悉的扬州话。
  这些操著扬州话的商贩对成年女子没有兴趣,只对那些几岁大的女童感兴趣。
  没有任何人阻止,就连賑灾营的工作人员也在热衷向商人们推荐“货物”。
  被卖的女子、孩童麻木的坐在地上等著客人挑选,而她们的亲人就在不远处巴巴看著。
  一旦成交,拿到米麵的那刻,眼泪不自觉掉出,与亲人离別的哭喊场面叫人看著心痛。
  每当这时候,工作人员们总是会出来劝慰卖孩子的父母们:“娃过去总是个活路,跟著你们就是个死啊!”
  一个看著像是书办的工作人员將赵安一行当成买人的商人,主动充当“嚮导”介绍起手中的优质货源。
  一个同样是工作人员的中年男子拎著钱袋打这边经过,看到同事不禁笑道:“刚刚卖了四个得银八两,孝敬县尊五两,咱们净得三两。”
  远处,有几辆马车停在那里,刚刚被卖的四个年轻女子在与亲人哭別后被买主强行塞上马车,她们的去处只有一个——青楼。
  马车严严实实,根本没有窗户,人在里面就跟坐进棺材一般。
  “大人!”
  百里云龙看不下去了,示意要不要亮明身份制止买卖。
  赵安点了点头,他一路过来救不了那些即將成为“倒尸”的饥民,因为他救不过来,但他可以阻止眼前的夫妻分离、父女决別。
  很快,整个賑灾营被强令停止运转,那个充当“嚮导”的工作人员得知眼前的年轻人不是来买女人的客人,而是朝廷新任命的藩台大人后,惊的双腿一软当场就“扑通”跪了下来。
  定远知县陈致远急急慌慌赶到賑灾营后,见到的是一脸冷若冰霜身穿黄马褂的藩台大人。
  “下官不知大人前来未能接迎,还请大人恕罪!”
  陈致远“咚咚”就磕了三个响头,想来同那些工作人员一样知道今天这事要有大麻烦。
  打量了眼这个將官办救济营弄成人口市场的知县后,赵安並没有质问賑灾营的事,而是来到其面前,沉声问道:“陈知县,你可知你定远县內有人相食一事?”
  “这”
  陈致远迟疑片刻,缓缓抬头却是说道:“大人有所不知,今我县灾情如此严重,若食人者不食人,则时刻有被人食之危险。”
  赵安怔住,旋即大怒:“混帐,这是你堂堂知县说得的话!”
  “大人有所不知,自灾情发生以来,本县这种事早就平淡无奇,据下官所知有族长亲掌秤砣称斤论两卖族人,將个祠堂变肉铺的,亦有父母掐死女儿以活儿者,尸体以骡肉为名发售的”
  不等陈致远说完,赵安气的上前一巴掌扇在其脸上:“尔境內沦落至此,你这知县是干什么吃的!”
  “下官自虐示诚求雨,暴晒烈日徒步百里赴神祠祈祷,只天地不交,阴阳不和,老天无雨可下,下官除祈求皇恩又能如何?”
  被打的陈知县一脸委屈,“大人不问青红皂白殴打下官,此失朝廷体统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