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御史上奏本,鱼儿咬钩!
  礼部。
  徐士隆踏着青石板踱入礼部内院,忽闻假山后,传来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星汉灿烂'四字,当真是气象万千江解元才气,令人佩服!”
  “依我看,‘洪波涌起'才是真章法.”
  他脚步微顿,指尖不自觉地摩挲起腰间玉带。
  “徐大人!”
  转过月洞门,正撞见几名书吏,慌忙散开的模样——有人袖中还露出半卷新誊抄的《观沧海》。
  翰林院。
  申时。
  松墨香气里,几位翰林侍读在紫藤架下亭阁,围作一圈。
  有人以指尖蘸茶,在青石案几上勾画诗文脉络;
  有人捧着邸报反复比照,朱笔在“日月之行”四字旁,重重圈点。
  徐士隆来翰林院公务,穿过亭阁,从紫藤架下路过,忽然觉得这暮风有些刺骨。
  出了翰林院,轿子走在天街上返回徐府。
  轿帘微晃,徐士隆望着街边书肆——三五举子,正争相购买新刻的《沧海集注》。
  掌柜高声吆喝:“江解元镇国诗篇真迹摹本,有翰林学士的批注点评!今日只剩最后十册.明日再来,明日再来~!”
  徐士隆忽然喉间泛起一丝酸涩味。
  轿外细雨渐密,打湿了书肆檐下,那幅新挂的桃符,上面墨迹淋漓地写着:
  [文章千古事,
  得失寸心知。]
  这幅场景也不奇怪,一篇镇国诗文出世,若是能剖析出其精华所在,对他们日后写诗词文章,大有裨益!
  这两日,不论他前往何处,三省六部、翰林院,几乎皆能遇到这番场景。
  让他心中不快。
  回到徐侍郎府邸。
  徐士隆负手立于书房窗前。
  案头一封未署名的《请查‘镇国'诗文疏》已搁置两日,朱砂批红的“急”字如凝固的血迹,渐渐褪成暗褐色。
  他指尖轻叩,眉间川字纹愈发深刻。
  已经等了两日,迟迟不见琅琊王世子李仪光上书三省,参奏江南道解元江行舟写帝王诗《观沧海》。
  他这份准备好的折子,也无用武之地。
  徐士隆沉默,心中复盘许久,不由轻叹。
  “唉看来蛊惑李世子这步棋,还是下错了!”
  一声长叹混着余韵,消散在寒风里。
  “李仪光乃琅琊诸侯世子,身份尊贵,不缺功绩。他与江行舟虽有间隙,也未到鱼死网破之地。
  这份参奏检举江行舟写《帝王诗》的功劳,还不足以诱惑他上钩!”
  “况且,琅琊王府卧虎藏龙,顶级谋士不乏其人。
  诸如太傅贾充之流,又岂会看不透这局中杀机?定会劝阻!
  避免琅琊王府,陷入和江行舟死斗之杀局!”
  他转身望向案牍,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
  “贾充那个老狐狸,定是嗅到了局中的血腥味。
  如今已过两日,李世子至今尚未动手,应是顾忌其中凶险,放弃了上本参奏!”
  徐士隆指节重重敲在《观沧海》的抄本上,墨迹未干的“东临碣石”。
  “江行舟倒是比我想象的更难撼动!”
  烛火摇曳间。
  徐士隆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什么人,才会咬这钩,发起攻击呢?”
  他缓缓踱步,思绪如窗外飘落的枯叶,纷乱却又清晰。
  ——御史台。
  那里有不少的寒门进士,无世家倚仗,无门阀扶持,唯有满腔热血与一身傲骨,在朝堂上孤军奋战。
  他们才是最好的刀。
  低阶御史,七品青袍,微末之职,却最是锋芒毕露。
  他们渴求功绩,如同饿狼渴求血肉。
  若能扳倒江南道解元江行舟,参奏他写《帝王诗》之罪,便是一步登天的机会!
  这无疑会成为他们一笔巨大政绩,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跳!
  ——从七品御史,跃升六品、五品中阶御史,甚至外放一方,执掌地方县府权柄!
  徐士隆嘴角微扬,指节轻轻叩在《观沧海》的抄本上。
  “江行舟这一身才名,太过耀眼!不知多少人眼红心嫉,想踩着你,爬上青云路!”
  “起轿,去御史台。”
  徐士隆出了府邸,轻叩轿壁,锦帘垂落间,眼中寒芒一闪而逝。
  ——该落子了!
  御史台。
  朱漆廊柱下,寒风卷着落叶,扫过青石阶。
  两名低阶御史正在值班,忽见礼部侍郎来到,慌忙躬身行礼。
  “徐侍郎安好。”
  他们宽大的御史袖袍翻动间,宣纸草稿露出一角,朱批“若出其里”四字墨迹犹新——正是《观沧海》中的句子。
  徐士隆嘴角噙笑。
  张继!
  王浩!
  ——这两位在御史台苦熬三年的七品御史小官,至今原地踏步,未有功绩在身。
  想来他们案头积灰的弹劾奏章,怕是比他们吃过的御膳还多。
  “闲来无事,两位可愿陪本官手谈一局?”
  徐士隆笑道。
  两人瞳孔骤缩。
  礼部副官,六部要员,徐学士,突然邀他们行棋?
  张继的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王浩的喉结无声滚动。
  寒风穿过廊柱带着寒意。
  “侍郎有这份闲情!下官等人.求之不得。”
  “两位近日剖析《观沧海》,可嗅到其中非同一般的气息?!”
  徐士隆手持黑子,“嗒”地落在棋盘星位,指尖未离,目光如刃般扫过二人袖口宣纸,淡淡道。
  棋子与檀木棋盘相触,发出清脆回响。
  “.那一缕帝王气?”
  张继执白子的手骤然悬在半空。
  ——果然是为这事!
  他强自镇定,落子时却带出几分颤抖:“侍郎慧眼如炬.下官等人,确实窥得几分异样。”
  “张御史好眼力,嗅觉灵敏!”
  徐士隆轻笑,指尖摩挲着温润的黑玉棋子。
  “侍郎谬赞.”
  白玉棋子在张继指间来回摩挲,迟迟未落。他喉头发紧,声音干涩如裂帛,“御史台不少同僚皆已嗅得此中玄机。”
  烛火忽地一跳。
  这两日他废寝忘食,几乎将《观沧海》完全拆解重构,字字推敲,嚼碎了咽下——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典故,“日月之行,若出其中”的磅礴,“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恢弘有僭越之嫌!
  若是琢磨两日都还看不出来,那他就白考进士了。
  甚至,御史台不少御史们相互商议,都看出了其中隐藏的一丝帝王气的味道。
  但是!
  最可怕的不是看出其中关窍,而是
  他们既然能看出来。
  那么堂堂江南道乡试第一的江解元,数百年难遇的文道奇才,连中三元的热门人选,极可能殿试状元的超级才子,难道他自己会不知道,犯下这等诛心之误?
  这才是最考验士子智慧的地方。
  总不能说,江解元是无心之下,随手写了一篇[镇国]诗词文章吧?!
  “啪!”
  张继一子落下,白棋如刀,斩断黑势。
  “江解元既知之,偏要为之意图何在?”
  他声音低沉,眼中精芒闪烁,“江解元此举,莫非是要——以此篇诗文为饵,引天下入彀?.博取更大收获?!
  不止春闱会元、殿试状元这么简单.而是剑指朝堂?!”
  茶盏震颤,余音袅袅。
  徐士隆指尖一顿,黑子悬于半空,烛火忽明忽暗。
  “这是一个阳谋。”
  王浩冷笑,“借这文章中的一缕帝王气为引,布下此局,诱天下士子入局。
  若不应战,岂不显得朝堂无人,敢掠其锋芒?!若应战”
  “——便是助他成就‘一人一文,压朝堂'的千古佳话。”
  徐士隆接话,黑子重重叩在“天元”之位。
  棋枰震动,杀气骤起。
  徐士隆指节轻叩棋盘,淡淡道:“御史有监察百官,弹劾官员渎职、贪污、僭越等行为。
  这首帝王诗,便是僭越!
  御史有‘风闻奏事’,且‘不关白长官’之特权!”
  他声音平淡,却字字如刀,“不知二位.可敢与那江解元,对弈一局?”
  张继与王浩目光一触即分。
  ——这是要他们以御史仕途为注,赌这一局!
  御史官小而权重,有“风闻奏事”之权,无需实证。这意味着,即便他们是妄言、诬告,亦无罪。
  但若告败了.
  当然,也有风险!
  最大的风险,便是贬官去职,终结自己的仕途!
  诸如被贬岭南道为小吏。瘴疠之地,便是他们的归宿!天高地远,再无人记得,从此仕途黯淡!
  可若成了——
  给一篇镇国文章定“僭越”之罪,便是他们青云直上的踏脚石!
  室内死寂,唯闻烛火“噼啪”。
  御史张继沉默的盯着棋盘,恍惚间,那纵横十九道仿佛化作了一张巨网——
  一端系着岭南荒蛮,一端连着紫绯官袍!
  片刻,棋下完了。
  徐士隆出了御史台,坐在轿子里闭目。
  轿帘垂落,将满城喧嚣隔绝在外。
  他指尖轻抚玉带,玉带扣“咔”地一声绷紧,耳畔尽是此起彼伏的鼓点声。
  那浪涛般汹涌的声浪里,他分明听见自己的砰砰心跳——
  咚!
  咚!
  像极了鱼咬钩时,鱼线绷紧,竿梢震颤的韵律。
  他唇角微勾。
  心中知道,这两位寒门出身的御史.哪怕明知鱼饵很危险,他们也会忍不住去咬钩!
  毕竟
  这种,检举一篇镇国文章犯下“僭越罪”的机会,数十年也未必能遇上。御史台的冷板凳,谁想多坐个几十年?!
  轿外,暮色如血。
  礼部侍郎徐士隆走了。
  御史台内。
  张继和王浩相视而坐,看着棋盘残局
  棋盘——徐士隆的黑棋占角夺边,中腹更是筑起巍巍高墙,将白势生生压成一副支离破碎的败相,白子尸横遍野。
  “徐士隆真贪。”
  王浩冷笑,“边、角、中腹,他竟是一寸都不肯让,好处占尽。.你这白棋,只能处处委曲求全。”
  “侍郎大人嘛”
  张继拾起一枚白子,在指间轻轻摩挲,“你我在这御史台伏低做小这些年,还差这一局棋的委屈?”
  “张兄!你说,徐士隆侍郎为何处心积虑,对付江解元?”
  王浩突然倾身。
  张继将棋子收入棋篓之中,“江解元若中状元,必入翰林,下一步就是三省六部侍郎——!
  非翰林不入殿阁!
  徐士隆的嗅觉比我们更灵,他定然是嗅到了巨大威胁。”
  不过,他现在考虑的不是徐士隆的意图。而是,他们要不要奏本,告江行舟这篇帝王诗,犯下僭越之罪?!
  其中风险和收益.都极其巨大!
  烛火下。
  张继思虑片刻,当即开始写奏本。
  王浩犹豫的看着奏本,在封皮上摩挲,青筋隐现:“张兄,此事你不打算,禀奏御史大夫,裴大人?”
  “砰!”
  张继突然拍案,惊得烛泪迸溅,道:
  “自然是独自上奏!
  这事,你我一力承担其中干系!
  若是告知御史大夫,便是一同参奏,会牵连整个御史台!
  你想让整个御史台,一起卷入此案?!”
  他面色冷清,墨迹未干的“僭越”二字狰狞如刀:“此事若成,你我便是御史台和朝廷的清流砥柱;
  若败”
  张继看王浩迟疑,沉声道:“王兄有所顾虑,那便我一人上奏!
  王兄观望形势,若是形势有利,你跟着上奏本!若是形势不利!.被贬岭南!”
  窗外一道闪电劈落,照亮他半边森然面孔:“——我张继一人担着!”
  “我想看看!”
  张继冷笑,“江解元究竟有多大的本事敢对天下士子,抛出这篇帝王诗的鱼饵?!
  王兄你不愿承担干系.。
  待我将奏本连夜递交尚书省!你再去裴大人那便知会一声!如此,你也不需要承担什么!”
  “好吧!”
  王浩喉结滚动,茶盏里的倒影碎成涟漪。
  罢了。
  张继已经决心上奏本。
  但他心中顾虑诸多,始终觉得没有把握。
  一个时辰后,夜幕下,王浩走出了御史台。
  寻思许久,他转身前往御史大夫裴烈的府邸。
  纵然张继不把奏本交给御史大夫过目,但私下,他还是要禀报知会一声。
  免得如此大事,御史大人竟然不知情。
  若明日早朝才知晓,御史大人恐怕会措手不及!
  到时候应对出了差错,有损御史大人的威严。
  御史大夫,裴府!
  王浩的靴底碾碎一滩积水。
  他站在裴府阶前,雨水顺着官袍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深痕。
  抬头望去,御史大夫的书房仍亮着灯,窗纸上人影晃动,似有低语。
  “王浩,何事深夜来报?”
  裴烈披衣而出,眉间沟壑如刀刻。
  夜风卷着雨丝灌入廊下,吹得他手中烛火忽明忽灭。
  “大人!
  张继已拟好奏本,要参江行舟《观沧海》一本,犯下帝王诗僭越之罪!”
  王浩喉间发紧,恭敬道。
  “啪!”
  烛台火苗窜起半尺高。
  御史大夫裴烈闻言,脸色顿时一变,一把攥住王浩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他疯了?
  奏本可还在他的手里.还是送往尚书省?亦或,直送宫内?”
  雨幕中,王浩看见御史大夫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那不是愤怒。
  是恐惧。
  “这个蠢货,三省六部多少人都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他一个小小御史,去淌这浑水?
  他是准备好发配岭南么?”
  窗外一道闪电劈落,照亮裴烈半边铁青的脸,他猛地松开手,在廊下疾走两步。
  “立刻去追回奏本!”
  御史大夫裴烈突然转身,冰寒的雨水顺着鬓角滑进衣领。
  “来不及了!
  大人奏本已连夜送往尚书省!”
  御史王浩捂着发红的手腕,倒退半步惶恐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