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雪中送炭
待贡院確认全部考卷回收完毕,准许考生离开后。
陆北顾提著自己的东西踉蹌踏出考舍,隨著“宙”字考区的人群往前挤。
他的视线依旧带著些许歪斜,看那巍峨的贡院高墙和远处街市的灯火都仿佛隔了一层晃动的水波。
“陆兄!”
一声熟悉的呼唤穿透嘈杂。
陆北顾循声望去,只见面色苍白的苏軾与苏洵父子互相搀扶著,而苏辙在前面开路,手中大包小包地提著三个人的考试用品,指节都勒红了。
“你们考的如何?”
这句熟悉的话说出口,陆北顾都颇有些忍俊不禁。
“考的不好,这场风雪可真是差点要了老命了!”
苏洵喘著气,他看著是真的是肉眼可见地颓唐了不少,显然这几天老头也是被折磨的够呛。
“可不是!我那间屋顶还漏风,雪直往脖领里钻,誊录论稿时,墨都冻住了,只得呵气化开,写得甚是狼狈。”
苏軾接口,虽然身体虚,但语速依旧很快:“你那《中唐论》如何破的题?此题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出得极刁,我沉吟良久不能下笔。”
陆北顾简略道:“无非是以汉初郡国与中唐藩镇相较,论其制衡根基之异同。”
苏洵闻言,捻须沉吟:“哦?以汉喻唐?此角度倒是新颖。老夫是从『权柄下移,恩信不立』入手,怕是难入考官之眼咯。”
语气中半是自嘲,半是期待。
他俩身前的苏辙听了这话,想要开口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
陆北顾也没当那个扫兴的人其实就算苏洵的论题写的再好,前面的墨义、诗赋、时务策,跟能中进士的那些人比,水平还是差了一大截的。
礼部省试是非常残酷的,这两千多名来自大宋全国四百州的精英举子,真正能通过这次考试的,只有那么三百来人罢了。
走出了礼部贡院。
他们站在门外的小广场上稍歇,曾巩也带著曾布等几位家人走了过来。
曾巩神色虽疲惫,状態却看起来比苏洵保持的好,脸色依旧保持著那份温润沉静,只是眼底有著难以掩饰的紧张。
而陆北顾注意到他旁边的曾布嘴唇紧抿,双手微微发抖,不知是余寒未消,还是心绪难平。
曾巩一一见礼,温声道:“总算考完了,这三日风雪煎熬,诸位身体可还撑得住?”
“尚可,多谢掛怀。”
苏洵回应道。
曾巩隨后看向陆北顾,关切道:“见你眼神亦有些恍惚,可是冻著了?或是耗神太过?”
“无妨,只是有些疲惫,视线略有些不清爽,歇息一下便好。”
陆北顾摆手道。
此时,张载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虽面容憔悴,但双目却异常明亮,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
张载见到陆北顾,立刻快步上前,竟似忘了疲惫,开口便道:“北顾!考舍之中,风雪交加,我於瑟缩间忽又思及『太虚即气』之论,天地寒暑亦气之聚散通变也.”
“.”
陆北顾实在是没精力跟他探討了,只得拍了拍他,指向一旁道:“看看谁来了。”
只见程顥、程颐兄弟二人也並肩走了出来。
程顥神色略显凝重,但步履尚稳,程颐则紧抿著唇,眉头微蹙,似乎仍在思索考试的內容。
眾人简单寒暄几句,互道辛苦。
此时贡院门外的小广场已是人声鼎沸,车马拥挤,各家僕役、亲友都在焦急寻找、迎接自家的举子。
因为场面太混乱,而且大家身体都有点撑不住了,所以也不好再多敘话。
“我与家兄欲回国子监,同行否?”程顥看向陆北顾,发出邀请。
他们三人如今同属国子监广文馆生,在与太学一战后,二程在那边也分配有小院,正好顺路。
只不过,平时二程有住处,很少住国子监里。
但现在让他们回原先的住处,肯定也没这个体力了。
陆北顾正觉头晕目眩,急需回去歇息,便点头应下:“如此甚好,正要与二位同行。”
於是,他与三苏、二曾、张载等人作別,约定日后相聚再细谈,便与二程一同,裹紧斗篷和衣衫,匯入离开贡院的人群,向北朝著国子监的方向行去。
雪后的开封街道泥泞难行,三人皆疲惫不堪,一路无甚多话,只默默赶路。
纵穿东大街的时候,陆北顾深一脚浅一脚的,甚至觉得脚下的路似乎都在微微扭曲,不得不集中精神看路。
终於,国子监那熟悉的大门出现在了眼前。
与贡院外的喧闹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冷清寂静。
然而,刚一进门,却见杨安国竟亲自站在院中,身旁还跟著几名僕役和一位提著药箱、医师模样的人。
“你们可算回来了!辛苦!”
杨安国见他们回来,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著关心之色。
他打量著三人冻得发青的脸色和疲惫不堪的神情,尤其是陆北顾那明显有些恍惚的眼神,连忙道:“我听说此番省试恰逢大雪,晓得你们考的艰难,今日便赶紧命人备下滚热汤水,速去沐浴驱寒罢!然后这位是东京安济坊的王大夫,医术精湛,特意请来为你们看看,若有不適,即刻诊治,你们都还年轻,身体万万不可耽误了!”
杨安国这番安排,真可谓是雪中送炭,体贴入微。
人心都是肉长的,眼见这位紫袍大员,竟还能为他们想到这一步,三人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感激之情。
陆北顾与二程一同,诚心正意地向著杨安国深深一揖:“多谢学士关怀!如此厚待,学生等感激不尽!”
杨安国扶起他们,连声道:“你们乃我国子监栋樑,应当的!快去吧!”
僕役引著他们来到一间早已准备好的净室,室內热气蒸腾,几个巨大的浴桶已备满了热水,旁边还放著几个火盆,暖意融融,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
不过,到了室內,王大夫並没有让他们马上泡澡,而是让他们先歇了会儿。
隨后,这位大夫亲手递给他们每人一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熬製的热汤。
陆北顾尝了一口,里面有姜的味道,还有一些药材,估计是驱寒的,隨后一饮而尽。
等到他们暖和了过来,心跳也平和了,王大夫为几人挨个把脉。
程顥、程颐只是劳累受寒,並无大碍,直接去泡澡了。
轮到陆北顾时,大夫仔细看了看他的气色和眼睛,问道:“小郎君可是觉得目眩,视物有些歪斜?”
陆北顾点头:“正是,一开始在考舍中便偶有察觉,后被冷风寒雪一激,似乎更明显了些。”
王大夫让他伸出舌头看了看,又搭了次脉,隨即笑道:“无妨,此非眼疾,乃是连日心力交瘁,加之寒气侵体,气血上涌,凝滯於头目所致。扎几针,把凝滯的气血活络开,再泡个热汤澡,发散寒气,好好睡上一觉,便可根治。”
听到大夫说得如此肯定轻鬆,陆北顾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王大夫当即取出银针,在他头颈部的几个穴位行了针。
等了一刻钟,微微的酸胀感过后,陆北顾果然觉得头脑清明了不少,那恼人的歪斜感也减轻了许多。
“扎针不妨碍泡澡吗?”他问道。
“拔罐不能泡澡,扎针无碍,头颈这些有针眼的地方不要泡就是了,另外你们肺也都有寒气,所以儘量泡胸膛以下的位置,不要把肺压到,免得肺腑遭重。”
嘱咐既毕,王大夫就离开了,甚至没给他们开药。
陆北顾迫不及待地脱去满是寒气尘泥的脏污外袍,浸入热汤之中,温水包裹住冰冷僵硬的躯体,强烈的舒適感让他如登仙境。
连日来的疲惫、寒冷、紧张,似乎都在这氤氳的热气中被丝丝抽离。
泡在热水中,隨著身体渐渐回暖,陆北顾精神也鬆弛下来,也有心思说话了。
程顥掬起一捧热水敷在脸上,长舒一口气,缓缓道:“此番省试,墨义其实还好,只是最后那几道《穀梁》题,著实耗费心神。”
程颐点头,接口道:“尤其『丘作甲』一题,辨析杜预之谬,需对《周礼》军赋制与《春秋》书例皆有深究,欧阳內翰此题,考校极深。”
他说著,看向隔壁浴桶的陆北顾:“你对此题如何看?”
陆北顾將身体大半沉入水中,感受著热量渗透四肢百骸,闻言答道:“杜预『丘出甸赋』之说,確与《穀梁》本意及《春秋》书『作』之体例多有扞格。不过我觉得其谬不在训詁,而在混淆了战时特需的民兵之备与横徵暴敛之別”
三人就著热汤暖意,你一言我一语,细细剖析起此次省试的题目来。
这也算是考完试之后,不可或缺的“对答案”环节了。
等说到那首《丰年有高廩诗》和《通其变使民不倦赋》,听了陆北顾的作答,程顥笑道:“你那赋以『道有常而法无常』破题,再加上立论高远,追溯燧人、有巢乃至三代损益,用典精当,扣题极紧,想必最少也是甲下了。”
陆北顾谦逊几句,转而问起二程的策论。
程颐神色凝重了些:“时务策皆切中时弊,尤以河北水患、川陕钱荒、江淮漕弊三题为最。朝廷诸公对此必有爭辩,我之答卷,不过是一家之言,能否合於考官之意,犹未可知也。”
显然,对於这些时务,程颐是不太擅长的。
而谈及最后的《中唐论》,程顥沉吟道:“此题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欧阳公修唐史,於此必有深慨。”
“这么艰难的考试也就这一回了,礼部省试是两千多人,殿试也就两三百人,如果通过了礼部省试进了殿试,那环境可太舒坦了,在大殿里风吹不著雨淋不著,还都是宫里的精美吃食。”
热水渐温,僕役又提来新的热水注入桶中。
激烈的討论暂歇,三人享受著这次艰难科考后来之不易的安寧。
泡完澡,陆北顾的身体彻底暖和过来,连指尖都恢復了血色。
而那王大夫的针灸果然神效,他眼中的不適也已消失不见,只余下通体舒泰后的慵懒。
待梳洗毕,换上乾净的袍服,陆北顾只觉恍如重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