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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都市言情 > 大宋文豪 > 第308章 閔贤寺之辩
  第308章 閔贤寺之辩
  嘉祐二年,正月二十一,閔贤寺。
  冬日的阳光透过古柏虬枝,在閔贤寺青石板铺就的庭院里投下斑驳的光影,而除了树根处残留的、混杂了发黑泥土的残雪,前几日那场大雪的痕跡似乎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空气中瀰漫著浓郁的燃香味道,这座因明教大师契嵩驻锡而最近在东京声名鹊起的禪寺,今日更是热闹非凡。
  寺內专为讲经论道而设的“真如堂”早已人满为患。
  不仅蒲团上坐满了身著各色儒衫的士子,连廊下、窗边也挤满了听眾,人头攒动,无数低沉的议论声在肃穆的佛堂內外匯聚成一片“嗡嗡嗡”的背景音。
  隨著两边辩手的就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堂上两侧相对而坐的身影上。
  左侧,为首的是身披御赐紫方袍的契嵩禪师,也就是明教大师。
  他的耳垂很大,面色富態,此时双目微闔已然入定,神態安详,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囂都与他无关。
  而坐在契嵩身旁的几位禪师,亦是个个神情庄重。
  右侧,为首的则是张载。
  他身著深色直裰,坐姿端正,眉头紧锁。
  陆北顾与沈括坐在张载身旁,两人的神情也格外凝重。
  这已经不是张载第一次与明教大师辩经了,之前几次的交锋就已然是激烈异常。
  张载此前几次辩经,从《周易》的“精气为物”辩到《礼记》的“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再辩到他呕心沥血构建的“太虚即气”、“气化流行”体系,试图为“气”之实在,为宇宙的物质性本源奠定坚实的哲学基础。
  不过,对方也自有一套说辞,並不承认张载学说的正確性。
  “世间有清浊二气”
  张载这次的开场白,算是对前几天禪宗內部讲经会的回应。
  虽然禪宗內部统一了反驳口径,张载这边也知道了。
  但是此前毕竟是对方內部开会,而张载还在考礼部省试,所以对方既然不是当面辩驳於他,那热气球就还是要作为“清浊气”存在的证据先摆出来。
  张载说道:“金水河畔,眾目睽睽之下,那热气球凭何升空?正是囊內『热气』轻清升腾,囊外『冷气』重浊下压,二气交感,矛盾激盪,遂生托举之力!此力,此象,昭昭然於万眾之前!岂非『气』充盈天地、运行不息之铁证?『太虚』非空,即此气之本然状態!”
  “所谓『热气球』之升,老衲亦嘆为观止。”
  契嵩先是承认了热气球的精妙,不过隨后便话锋一转道:“此乃匠作之妙,缘法之奇,然施主以此证『气』为宇宙本源,老衲窃以为,尚隔一层。”
  接下来,契嵩的说法,跟张载提前听到的如出一辙。
  “此物之升,依何而起?依匠作之巧手,此乃『工巧缘』;依绢囊、藤骨、炭火诸般材质,此乃『物缘』;依火候之精微、风势之缓急,此乃『时节缘』;依观者之目、闻者之心识,此乃『见闻缘』,眾缘和合,暂现此升空之『相』。”
  “然相者,显也,示也,非其本质。待火熄炭尽,绳索鬆弛,此物还归寂灭,升相何存?岂非正合我佛所言『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之妙理?”
  很多旁观者听完一怔。
  ——这明教大师,说的好像挺有道理的啊?
  契嵩的回应確实如同流水,圆融无碍,不著痕跡地化解了张载的锋利攻势。
  反正,不管张载举什么例子,他都能用这套说辞来回应。
  或者说,在他的理论下,是可以任意將世间万事万物都代入到“法因缘生,法因缘灭”里面去的。
  契嵩的目光扫过堂下无数双或迷茫、或思索、或赞同的眼睛,继续道:“施主执著於囊中之『热气』、囊外之『冷气』,执著於此『力』、此『象』,以为实有。殊不知,此『气』、此『力』、此『象』,亦不过是在特定因缘聚合下,由我等心识所感知、所分別、所命名之『相』罢了。”
  “那禪师言诸法缘起,如露如电,敢问这『缘』自何而生?”
  张载也不傻,他不打算被对方牵著鼻子走,於是选择直指对方的理论根本。
  隨后,在契嵩思考的时间里,他又追问道:“《易》云『一阴一阳之谓道』,气之聚散自有其序。依我看来,热气球升空非独因缘和合,实乃清阳上升、浊阴下降之天道使然!释家说空,岂非抹杀天地生生之德?”
  张载想要用经典来攻击契嵩,从而取得辩经优势。
  但契嵩也不傻,对《易》提及的內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转而以无法证实也无法证偽的“心识说”来回应张载的问题,並顺势反攻。
  “缘自心生,而施主执著於气,忽略心识,犹执烛照镜,镜中光焰虽明,终非真火。”
  “非也!”
  “气”是否存在,对於张载来说是原则性问题。
  他乾脆驳斥道:“若如禪师所言万象皆空,何以星躔有常轨?何以四时有常序?此非气之常理乎?”
  张载指向殿外残雪。
  “雪融为水,水蒸为气,气凝为云,形態幻化而物质不灭,岂非『太虚即气』之明证?万事万物,总归是有个实质的!怎么能言万象皆空呢?”
  契嵩从容辩道:“施主见星躔之跡,却未见缘跡之所由心识而生。譬如目疾见空中,虽无实,病眼確见。”
  张载咄咄逼人地问道:“然若依此说,病眼所见空与明眼所见实,俱是虚妄?则释家戒律、儒家纲常,莫非俱是空中之?”
  契嵩剎那语滯。
  ——张载这次有点耍无赖了。
  怎么耍无赖呢?不是这个问题,契嵩答不上来,而是这个问题是个送命题。
  大宋以儒治国,官家与士大夫共天下。
  官家之所以欣赏契嵩,也是因为契嵩写《辅教编》《正宗记》《禪宗定国图》等主张“儒释调和论”的文章,在尝试用禪宗的某些概念,来將儒家的“忠孝”等观点融合进去。
  所以,契嵩既然以此立身,那便绝对不可驳斥,哪怕他马上就能找出一万种反驳方法。
  他身旁的禪师们也都回过味来,以前张载可没这么诡计多端。
  “看来有背后有高人指点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