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多变
南京。
八月二十五日,护卫军启程北上山东,次日消息就传入了南京,讚誉者有之,鄙夷者有之,也有嘲讽舟山自不量力的。
但仅仅一日后,山东大败的战报入京,这一次,以前鄙夷陈锐以此贪名的人都沉默了。
不管舟山是不是有以北上夺名的想法,陈锐都肯定会遣派人手在山东观望战局。
八月二十日明军在济南府东部被韃靶击溃,战报还没有抵达南京,而护卫军就已经扬帆北上..这只能证明,舟山是知道明军大败的。
朝中科道言官大为讚誉,而重臣却都是沉默寡言,但这种局势很快就发生了改变。
九月初三,就在护卫军並登州骑兵在胶水两岸大败韃的时候,沈炼难得的对下属发著脾气,指责锦衣卫外探不力。
陆炳走入屋子,苦笑了声,挥手让两个被骂的狗血淋头的文员出去,才开口道:“纯甫何至於此?”
沈炼沉默了会儿,颓然道:“陛下如何处置?”
“未有置一语。”陆炳嘆了口气,“凤泉公倒是有胆气。”
沈炼点点头,“二吴亦有胆气。
远在山东的徐渭、戚继光都很怀疑徐州会不会出兵,即使是陈锐对此也没有什么把握。
但事实上,莱州战事还没有爆发的时候,八月三十日,徐州已经整兵北上,
斜向穿插兗州府东部,往青州府南部进军,收拢溃兵,並与赵復所率的白莲汉军对峙。
关於江北战事,虽然朝中不管是嘉靖帝还是內阁,以及兵部都没有给出任何明確的指令,身为江北总督的王邦瑞是有决断之权的——-但迈过黄河、淮水,发兵北上,还是让朝中震动。
事实上,吴百朋在刘家庄启程急奔徐州,江北参將倪泰是真的不敢出兵。
事后被朝中追责,吴百朋这种两榜进土可能只是罢官,说不得过几年就能起復,朝中更是拿舟山没什么办法,锅很可能是自己这个江北参將来背。
万一战败了,搞不好脑袋都要搬家—-倪泰虽然有些胆气,但也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在这种情况下,徐州知府吴桂芳站了出来,这位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去年淮东大败,他率不多的兵力坚守宝应,阻韃继续南下。
之后因为严世蕃掘开大堤,吴桂芳一子一女没於乱中,与严世蕃结下私仇,
才会被打发转任徐州知府。
吴桂芳尽拨钱粮、军械、鎧甲,无所不应,终使倪泰率四千官军北上山东。
此事传回南京,多有科道言官弹劾但次日江北总督王邦瑞上书朝中,將事情都揽在了身上。
“也不是坏事。”陆炳笑著说:“终归不是舟山一家北上。”
沈炼阴著脸从书案上抽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陆炳有些说异,拆开扫了几眼,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失了。
这是留守舟山的沈束在几个月之后给这位堂兄来的第一封信,尽述山东一战之前的准备,从遣派斥候到支援淮东,从全军北上到说动状元军北上制衡,再到吴百朋急奔徐州。
陆炳放下信,在屋子里来回步,心里有些无措从这封信来看,山东战事·至少现在的山东战事,基本上都是由舟山一手操纵。
沈炼突然开口道:“徐州军只是策应,关键还是护卫军。”
“嗯。”陆炳应了声,“还有登州的戚继光。”
再如何忌惮舟山,沈炼也不希望山东沦陷,为了江北,徐州军一定会谨慎行军,不会冒险,所以护卫军是唯一的希望。
陆炳迟疑了下,低声问道:“戚继光可能担当大任?”
“去岁南下途中,陈锐曾经提及,此人乃有军略,磨礪后当为名將。”陆炳嘆息一声,“但不管是南下途中,还是后来鱼台一战,戚继光均为陈锐之副。”
陆炳问这句话的意思是,戚继光或许可以成为主师而沈炼觉得没什么可能。
更別说,舟山这一年送了多少资源北上要没有舟山,戚继光哪里养得起千余骑兵,四千步卒?
“都已经快十日了—”沈炼有些烦躁,“至今还是没有战报送来。””
“应该已经开战了。”陆炳倒是不觉得意外,“战报可能会送回舟山,但不会入京吧。”
沈炼的身子在椅子上扭了扭,眼帘低垂,视线空洞的落在案上的山东地图上。
陈锐,我知道你有这样的胆气。
陈锐,我知道你有这样的志向。
所以,在传出护卫军欲北上的时候,其他人都在怀疑,而我坚信无疑。
如果你能止住溃势,如果你能再一次力挽狂澜·-那么我,也愿意看著你一步步,一步步的走下去。
一个时辰后,沈炼疲惫的回到家,刚刚进门就听见长子沈襄正在饶有兴致的。
“父亲回来了。”沈襄上前拜见,后面的弟弟沈袞、沈褒也一一行礼。
沈炼扯出个笑容,“让你领著他们读书,又在胡闹什么?”
经歷了去岁南下的艰辛和杀,才十七岁的沈襄已经褪去了稚气,甚至对四书五经都不太感兴趣,倒是喜欢上舞刀弄枪。
“父亲没听说吗?”沈襄笑著说:“通政使赵文华上献祥瑞,遭陛下训斥,
廷杖三十。”
沈炼没声,先去净了手,才坐下说:“昨日,兵部左侍郎东沙公得陛下召见,被责昏庸无力。”
沈襄呆住了,他欣喜於赵文华的被廷杖,无非是因为这斯是严嵩的义子。
去岁经歷了鱼台县孤山死战后,沈襄回了山阴,有过听闻鱼台大捷的狂喜,
也有听闻淮东大败的泪丧,更痛苦於陈锐、戚继光等人的失踪。
而如今朝中,对抗严党旗帜最为鲜明的就是內阁次辅徐阶,而主管兵部的左侍郎张时彻是铁桿的徐阶一党,甚至还是徐阶的同年。
沈襄有些糊涂,陛下训责张时彻,又廷杖赵文华沈炼接过妻子徐氏端来的茶盏,抿了口提点道:“数月来,多有上献祥瑞者,虽今上置之不理,但也无有训责,更不会施以廷杖。”
沈襄还是没想明白,“请父亲大人指点。”
沈炼面无表情的说:“此二人均乃寧波人氏。”
“呢—”沈襄这次听出点味道了,“是因为陈大哥?”
“是因为舟山,因为护卫军。”沈炼举起茶盏,遮挡住脸上的表情。
嘉靖帝还算是要脸的,都被攻破京师,都被逼得南迁南京了,还要祥瑞作甚?
只不过先借著徐州出兵,找了个由头骂了张时彻一顿,然后借著祥瑞,將赵文华打了一顿。
谁让你们倒霉,偏偏与陈锐是同乡呢。
“这算什么理由?!”沈襄霍然起身,“山东大败,朝中不敢发一兵一卒,
陈大哥率军北上,陛下难道觉得有错?”
沈炼没有再开口,只在心中回答,【於天下有功,於明廷有过】。
一旁安静听著的徐氏先是瞪了怒髮衝冠的长子一眼,然后才低声问道:“文长也北上了吗?”
“嗯,隨军参赞。”沈炼点点头,“护卫军中,陈锐为首,周君佑、文长为副。”
徐氏有些不安,犹豫著要不要开口,沈炼看了妻子一眼,“尚无战报。”
“不过陈锐其人,非是孤行之辈,心有筹谋,行事谨慎。”
屋內安静了会儿后,沈炼扯开了话题,考较三个儿子的学业。
半个时辰后,沈炼嘆息一声,“你如今也没什么心思读书了。”
沈襄乾笑了几声,“父亲不是说八股无用吗?”
沈炼定定的盯著长子,比起去年南下之前,个子高了些,黑了些,也壮了些。
“且看吧。”
“父亲,甚么?”
沈炼深吸了口气,“此战,若是护卫军能力挽狂澜,你就去舟山吧。”
“真的?”沈襄大为惊喜。
“嗯。”沈炼神色有些寂寥。
堂弟去了舟山,內弟去了舟山,长子也去舟山,而自己,终究是要留在这儿的。
而此时此刻,距离沈宅不远的一处院落中,头髮依稀白今年已经年过五十的翁万达正在点评著沈炼。
“沈纯甫其人,刚直傲慢,狂放不羈,乃有气节。”翁万达笑著说:“不过困於其中,说不上首鼠两端,却迟疑难决,非明断之人。”
翁万达的义子翁从云有些听不懂,身侧的陶承学哈哈笑道:“翁公的意思,
沈纯甫想的太多,也想的太远。”
翁万达微微頜首,“事有轻重缓急之分,若是山东沦陷,侧翼无有制衡,再绞杀辽东残军,全力用兵山西、陕西,再挑拨河南,只怕黄河难守。”
“若是那样,只能如南宋一般,依淮水而守了。”陶承学嘆了口气,“幸好有护卫军北上,加上登州戚继光,徐州亦出兵,理应能稳住山东局势,不使青州、莱州尽陷敌手。”
“俺答兵力不足。”翁万达点头赞同,“韃內有隱忧———”
“翁公说的是韃的大汗下赤?”
“嗯。”翁万达乃西北名帅,对韃內部非常了解,笑著说:“子述也知道?”
“一介书生,哪里懂这些。”陶承学摇头道:“也不过是宗安兄、徐文长信中提及。”
翁万达饶有兴致的问道:“你与大郎均隨其南下,以你所见,此乃何等人物?”
陶承学、翁从云都是在曲阜被陈锐所救,之后一路东行,从登州南下,回到南京之后,两人长相往来。
陶承学想了半天,才说:“颇为多变。”
“多变?”翁从云有些意外於友人的评价。
“初遇之际,以为乃衝锋陷阵的猛將之流。”陶承学说的有些艰难,一边想一边说,“其后,觉得他操持商贾颇为不凡,又聚財之能。”
“哈哈。”翁万达大笑道:“子述说的是皂块和舟山盐吧,老夫也日日用之。”
陶承学笑著继续说:“编练新军,杭州一战,乃知其有志向,护卫军之称名副其实。”
翁万达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是啊,不扰民,不害民,斩把总而护民,守土安民非是妄言。”
顿了顿,翁万达苦笑道:“適才子述给老夫看的信件沈宗安提及沈炼、
严东楼,此二人忌惮舟山,无非就是为此。”
“老夫南下北上,又坐镇西北多年,虽勉力控之,但也不敢与之相较。”
陶承学连连点头,他是昨日接到沈束来信舟山盐的渠道出了些问题,沈束怀疑是严世蕃或者沈炼做的手脚,试图让翁万达出面说和。
毕竟翁万达还欠了陈锐好大的人情呢—-翁万达无子,过继侄儿翁从云为子。
翁万达略略说了几句不再往深里说了,他心里很清楚,朝中文官总是有一种固定的思维方式-武將可以在被允许的范围內跋扈,必须粗豪,甚至必须扰民,杀良冒功那也是可以的。
不如此,那还算得上大明的武將吗?
这样的武將,才能受到文官的绝对管束,才能老老实实的做狗。
换句话说,如同陈锐这样的武將,在明朝就没出现过。
如同护卫军这样的军队,大明也没出现过。
“没有其他的吗?”翁万达看了眼陶承学,笑道:“在老夫看来,其人乃有军略之才。”
“鱼台一战,择机出战,直取首脑,不过牛刀小试。”
“定基舟山,北援登州,选胶州登陆,借胶莱河而战——”
说著说著,翁万达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住了嘴,眼神略有些茫然。
其他人看不清楚,而翁万达可能算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军事统帅了,虽然只是冷眼旁观,也能看出很多东西。
在翁万达看来,陈锐早在去年可能就在著手准备了,留下戚继光在登州,自已南下之后立即通过皂块捞到第一笔银钱,立即开始编练新军,同时支援登州。
或许选择胶州,也应该在陈锐的考虑之中。
翁万达突然在心里想,今上无有心气,各地官军闭门以守,而舟山朝气蓬勃,奋发而进,陈锐其人,实乃一代豪杰。
垂垂老矣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评价他呢?
“子述,或有一日,还请为老夫引见。”
翁万达用一句意味难明的话,结束了今晚的敘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