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稻草墙
巨洋河边的一处高地上,陈锐久久的凝望,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百姓带著自己能带上的所有东西,在护卫军士卒的率领下启程。
有的是走陆路,有的是走水路,有的推著鸡公车,有人背著孩子,队伍中偶尔还能看见乱飞乱跳的鸡鸭,几个半大孩子急急忙忙的追去。
迁居是件大事,即使是在交通非常发达的后世,同样也是件大事,更別说这是数以千计的人家。
后世一户人家少的三四人,多的也不过七八人,而这个时代一户人家可能就有几十人了。
“你倒是个甩手掌柜!”走近的徐渭脸上满是疲惫,牢骚道:“早知道就应该提前从舟山调人手过来帮忙。”
陈锐没声,视线落在徐渭身后的几个少年郎身上。
“杨锦,益都县邵庄镇人,十七岁,生员。”徐渭指著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少年郎,“此战父母皆遇难,族人四散,自请入军。”
陈锐眉头皱了皱,护卫军募兵的標准、规矩都是清清楚楚的,徐渭这是要作甚?
徐渭指著后面一个个头矮小的少年,继续说:“邢,杨锦同乡,今年十一岁,亦是如此。”
陈锐安静的听了会儿,才开口问道:“是迁居无人照料吗?”
杨锦上前两步,长长作揖行礼,轻声道:“护卫军欲在胶州驻军,从迁居民眾选兵入军,何以拒之门外?”
“如我这般,孤零子然,尚未加冠,为入军而娶妻,次年阵亡,妻子再行改嫁吗?”
“陈千户既要从山东选兵,当用鲁人之恨之怒。”
陈锐眉头微挑,沉默片刻后点头道:“你说的对。”
杨锦略有些然,他没有想到自己才说了这几句,长篇大论才起了个头,对方就自承有错。
冷眼旁观的徐渭哈哈一笑,“尚句句在理。”
陈锐也轻轻笑了笑,实际上这个问题之前他就与徐渭、周君佑討论过,修改募兵的標准是需要的,但幅度不会太大。
原因也很简单,大量民眾刚刚迁居胶州,短时间內必然人心思动,百姓对舟山体系还没有什么归属感。
仇恨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也能长期的保持,也是护卫军所需要的,但不是所有的力量都来自有仇恨。
徐渭笑著说:“尚他们就隨直属营吧。”
陈锐眯著眼看了眼徐渭才点点头,等士卒將少年郎领了下去,才道:“说吧。”
“类似这等孤儿有很多。”徐渭正色道:“有的是父母遇难,有的是村子被屠倖存,也有的是被族人丟弃毕竟迁移胶州,路途遥远。”
“而这等孤儿,日后会为你所用。”
徐渭的话说的有些隱晦,但陈锐却第一时间就听懂了·—.刚才被徐渭领上来的七八个孤儿中,十七岁的杨锦算是年纪最大的,其他的普遍在十岁左右。
说得简单点,这些孤儿大都是一张白纸,在这个年龄进入舟山体系,就能培养出他们对舟山的归属感。
说白了,培养的好的话,这將是一支对舟山,对陈锐本人有著极高忠诚度的力量。
所以,刚才徐渭才建议这些孤儿让直属营接手。
陈锐轻轻嘆息了声,“文长兄欲为青田乎?”
徐渭笑道:“若你陈锐有太祖之烈,我徐文长愿为青田!”
陈锐点了点头,没有在说什么,徐渭也没有再开口,两人默默的看著迁居的长队。
徐渭虽不亲自掌军,但惟奇谋,同时也有著类似陈平一般的心思,的確有点像明初刘伯温刘青田。
徐渭的话同时透露出其他的意思,这是他第一次在陈锐面前展露出对朝廷的態度,建议陈锐培养忠於自己的嫡系力量。
换句话说,在取得这一场大捷之后,徐渭觉得自己的视线已经能穿过面前的重重迷雾,隱隱看见前方的亮光从而將宝压在了陈锐这一边。
最后那句话让徐渭的心思全都祖露-你陈锐若能如明太祖朱元璋一般驱逐虏,那么就应该君临天下,而我徐渭也愿意做你的刘青田。
长长的队伍的末尾消失在视线之內,徐渭转头看向益都县城,“今日已经全都启程了,会在昌乐县、潍县落脚。”
“嗯。”陈锐心思明显不在这上面,隨口说:“若是煤炭走小清河,再从海路走胶莱河南下,可能要在海仓港那边驻军。”
“海仓隶属於昌邑县,不过距离平度州不远。”徐渭迟疑了下,“登州军至少会驻守平度州,不如交给戚继光吧?”
“一个多月后,护卫军虽说兵力过万,但分散在胶州、舟山、海州三地,兵力未必够用。”
陈锐嘆了口气,地盘大了,兵力多了,但还是不够用啊。
徐渭话题一转,“还有钱粮方面,舟山那边来信,目前还撑得住,但也需要未雨绸繆。”
“疏通河道不是小工程,而且迁居胶州的百姓不可能始终都住在棚子里,胶州还需要设立营寨,以应付明年后年可能的靶来袭。”
“盐田、皂块作坊已经一再扩建,每个月能入帐数万两白银,但也入不敷出啊。”
“总不能再去抄几家盐商吧?”
“所谓开源节流,开源节流,之前你想的都是开源,现在要考虑节流了。”徐渭分析道:“接下来胶州募兵,不能再如以前一样,安家银不能少,但月钱、战后赏银都要降低。”
徐渭源源不断的说了好久,突然间住了嘴,因为对面的陈锐递来了一个古怪的眼神。
“呢?”
“是时候了。”陈锐给出了一个看似含糊的回覆。
恍然大悟的徐渭嘴角在疯狂的抽搐,“见过空手套白狼的,没见过你这么空手套白狼的!”
陈锐赞同的点头,“找个机会,你去跟丁邦彦聊聊。”
“丁邦彦—”徐渭有些同情。
丁邦彦是军中营长,地位不低,侄儿丁茂同样是营长,而且还是义乌人,所以在军中很有影响力。
最关键的是,丁邦彦是武举人,以前还是生员呢,他是军中唯一一个有功名的,所以地位很特殊。
丁邦彦年岁又比较大,性情稳重,所以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选。
徐渭在心里想,唯一的问题在於,丁邦彦肯不肯干这种事。
两人正在细细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沉重的马蹄声响起,侧头看去,一支骑兵正由西而来。
山丘下的直属营有士卒上前查探,片刻之后,戚继光碟机马而来。
“都送走了?”陈锐问道:“共有多少户?”
徐渭撇撇嘴,陈锐这人是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是真的不懂,而是不愿意去做。
戚继光倒是习惯了陈锐的做派,笑著说:“郑公派了人沿河北上,搜集了一批沙船,顏神镇、周村附近也有大量船只,昨日最后一批已经登船。
“陈子良率部护送,已然登记造册,共计三千四百余户,总人数约莫万五。”
徐渭喷喷两声,“只是两个镇子,迁居的百姓居然是最多的一批。”
临朐、安丘两个县加在一起,最终东迁的都没有两千户。
“先回城吧。”陈锐没有说什么,与戚继光回了县城,在县衙坐定。
已然是黄昏时分,陈锐让人取了篮饃饃过来,一边吃一边说:“一共六个县,东迁人数大概在五万左右,不可能全都迁居胶州,部分会安置在登州、莱州。”
戚继光迟疑了会儿,“但是粮草—
“粮草是最先送走的,大部分都送去胶州,也留了一部分在昌邑、潍县。”徐渭轻笑了声。
其实对於东迁的百姓来说,短时间內,粮食的压力並不算特別大,因为过了秋收不久,民间粮食还算充足,劫掠的粮食並没有开始起送。
陈锐和徐渭都判断,诺延达喇击溃山东明军之后,是有在山东扎根的企图的。
“此战之后,登州军防区至少要延展到昌邑县,以確保胶莱河通畅。”陈锐继续说道:“胶州那边,安置民眾之后,第一时间疏通大沽河,使护卫军能迅速北上为要。”
戚继光应了声,脸上有些许笑容,登州军驻守莱州府北部,护卫军驻守莱州府南部,有胶莱河相通,相互支援,稳守莱州不难。
就算靶突袭,登州军被逼的退入登州,护卫军也能通过大活河直入登州境內。
相关的细节討论了很长时间,一方面是驻兵地点的选择,胶莱河贯穿了整个莱州府,这么长的距离,要使得登州军与护卫军保持密切的合作,就必须在中间驻军,以保证消息的畅通。
同时陈锐也提到了海沧港的驻军,登州也是有水师的,能防御海仓港口。
另一方面是组建骑兵,陈锐希望从登州骑兵中选调部分將校,主要是边军老人。
戚继光这次不千了听,也是因为陈锐狮子大开口,一次性要五十人。
扯了好久之后,戚继光才勉强鬆口,但最终也只给了十五人。
送走戚继光之后,徐渭笑著说:“其实你私下去拉至少胡牛就愿意过来。”
胡牛是边军老人,隨陈锐、戚继光一同从鄆城东逃,之后留在了登州没有南下,他是登州骑兵中仅次於戚继光、王长的將校。
陈锐微微摇头,此时的戚继光,对朝廷有著极度的失望,但同时也保留了一线的希望,不好太过压迫。
这个时代的名將中,陈锐只认识戚继光,他一直没有放弃將对方纳入魔下的可能。
此时的戚继光已经回了营地,还没等他喘口气,戚继美就凑了过来,低声说:“巡按已经等了好久了。”
戚继光无声的嘆息了声,只觉得头痛欲裂。
王德已经主动迎了出来,“元敬终於回来了。”
“巡按大人。”戚继光行了一礼。
王德面容僵了僵,此战之前,私下相见,戚继光称呼自己“汝修兄”。
勉强笑了笑,王德挽著戚继光的手坐下,“与陈千户谈的如何?”
戚继光心绪纷杂,“巡按是指哪方面?”
“降兵。”王德直截了当的说:“我已经得到消息,护卫军今年还有一次扩军,兵力逾万,而如今登州军只有数百骑兵,三千步卒。”
王德这话的意思太明显不过了,希望登州军能制衡护卫军。
要制衡,那至少兵力就不能相差太远。
戚继光低著头想了会儿,低声说:“那边不会拦著的。”
“真的不会?”王德有些狐疑。
戚继光解释道:“护卫军募兵,只招收良家子,卫所兵都不要,军中骆松乃定海卫百户,胡守仁为观海卫百户,刘西出自昌国卫,也都是特例。”
“不过,肆虐昌乐县城的乱兵,只怕护卫军不会放过,就算不斩杀殆尽,至少也要罚作苦役。”
“降兵也需甄別,北地汉军,以及之前战败降敌的官兵——“
“若是肆虐民眾之辈,登州亦不纳。”
王德目光闪烁不定,这段时间他也不是白白在益都县待著的,一方面笼络了徐八,另一方面也去了俘虏营好几次,笼络了几名之前降敌的將校,其中官职最高的是一位游击將军。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此战之后,山东巡按就会直升山东巡抚,这是惯例,朝中不会刻意为难,更不会有人来抢这个风险极大的位置。
王德在心里考虑,如果手下有五千兵力,同时笼络住戚继光这位山东副总兵,自己才能站稳脚跟。
此时县衙內,徐渭正在点评王德。
“算是有些胆气,但拘泥於权势,再如何笼络降兵、登州军,也无济於事。”
陈锐点头赞同,“他最多能给出的,只有官职。”
“还有钱粮。”徐渭提醒了句,“我留了部分粮食在潍县、昌邑两地,而且我听胡牛提起,王德似乎与莱阳金矿有些瓜葛。”
“金矿?”陈锐有些意外,“我记得大沽河能抵莱阳?”
“嗯,回头让人组织矿工去探探。”徐渭摇头道:“但即使如此,也难有作为。”
“登州军守住平度州,护卫军驻守胶州,王德若是要成军,只能选择莱州西部,或者青州。”陈锐难得的笑了声,“隨他去。”
“至少也是一面堵风的墙,就算是稻草墙,也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