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刚柔並济
南京皇城,千步廊。
如今嘉靖帝居住在太傅园內,但明廷的执政机构依旧在皇城,主要就集中在这条千步廊两侧。
千步廊的西侧是五军都督府、锦衣卫衙门、通政司,右侧是六部、翰林院、詹事府。
六部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吏部,一位肤色黑的中年人正缓步入內,身材不算高大,
也没有看官袍,但神色肃穆,凛然有威。
有吏员上前询问,將其引到侧堂,片刻后一位身著绣著白鹏图案的青色官袍的中年官员从堂后走出。
“迟郎中。”中年人起身行礼。
这位官员是吏部文选司郎中迟凤翔,虽然只是五品官,但却手操权柄,在六部中地位能排进前十。
“汝贤兄。”迟凤翔笑著延手,“这次就要拜託足下了。”
六部的郎中这个官职,最为重要的两个位置是吏部的文选司、考功司,能出任这两个位置的官员要么是庶吉士出身,要么是二甲排名很靠前。
迟凤翔虽然没有考中庶吉士,但却是嘉靖二十三年二甲第十三名进士,对一位即將上任的举人如今礼遇,自然是有原因的。
看中年人脸上没什么表情,迟凤翔轻嘆一声,“非为族人,唯为山东。”
中年人这才起身行了一礼,“必全力以赴。”
迟凤翔回了一礼,犹豫了会儿,看看门口没人,才压低声音道:“此去胶州,不要大动干戈。”
虽然只接触是三四次,但迟凤翔却知道这位中年人实在是个性情上有些特別的人,要不是实在找不到人,还真不想用。
嗯,迟凤翔的眼光很独特,这位中年人的的確確是非常特別的人,整个明朝两百余年都找不到一个类似的,因为他的名字是海瑞。
海瑞去年赴京赶考落榜,但没有立即回乡,而是留在了北京·不是因为他愿意,而是第一次赶考的他低估了北京的消费水平,以至於没有回程路费,不得不留下来打工。
此番山东动乱之后,吏部需要择官员赴任山东各地,可惜没什么人肯坐在南京喊喊“北伐”口號也就罢了,难道还真的要去山东冒险?
而这个时候,已经在吏部留名参加銓选的海瑞进入了更部官员的视线。
其实,並不是只有海瑞有去山东的勇气,只不过在目前的局势下谁都知道朝廷乃至於陛下都在忌惮舟山,所以没有人肯去胶州。
於是,这个缺才落到了海瑞的手里。
“胶州知州閔柏,清廉有能,性情谦和。”迟凤翔抿了口茶,“凌云翼已然调任高密县令,你此去赴任即墨县令,其他的倒是无妨,唯独护卫军—.“”
海瑞此前在吏部报备銓选之后,一直居住在城外,不过也听说过护卫军与山东战事,
“请迟郎中明示。”
迟凤翔嘴角动了动,在吏部里,我身为文选司郎中,怎么明示?
沉吟片刻后,迟凤翔才开口道:“勿起衝突。”
顿了顿,迟凤翔加重了语气,“本官乃山东青州人氏,所以知晓不少內情。”
“护卫军如今驻军胶州,与登州军成椅角之势,若是护卫军去,登州军孤军难守。”
海瑞脱口而出道:“若是下官没有记错,山东巡抚驻军青州。”
迟凤翔笑了声,“若是山东明军能战,护卫军还会北上吗?”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迟凤翔径直道:“大半年內,若非舟山数度输粮米、军械支援登州,登州不成军。”
这次海瑞算是听懂了,若非舟山,山东只怕早就沦陷了感情朝廷將山东视为弃子?
这也是迟凤翔这些山东籍贯官员愤怒,对舟山,对护卫军有好感的主要原因。
海瑞沉思片刻后才说道:“下官赴任后,不理兵事,唯视內政。”
迟凤翔点了点头,心想按照张邦彦的信件所写的,胶州的內政也差不多全都落到了舟山的手中,州衙、县衙都已经虚设。
不过海瑞其人没什么背景,也不过是个举人出身,想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迟凤翔与张邦彦、冯惟訥等人被並称为“临朐四杰”,族人又迁居胶州,自然是愿意行些方便的。
凌云翼平调高密县令,主要就是迟凤翔一力坚持的。
总而言之,在很多官员看来,如今的舟山是一个选择,在迟凤翔看来,有护卫军在,
至少山东还有希望。
迟凤翔派了小吏为海瑞引路,自己回了后堂,正看见刚刚正位吏部尚书的李默。
“部堂。”
“德征来了。”李默嘆了口气,“选好了吗?”
刚刚晋升天官的李默如今是內外交困,一方面明廷南迁之后,因为大量的州府沦陷或成为前线,以至於军政混乱,使得吏部的职权大为缩减。
对此,李默非常的不满,上书请起京察本应该是去年的京察,因为北地沦陷,所以没有进行下去。
但这件事闹得南京城议论纷纷,很多人都对此非常不满,就连严嵩、徐阶两位內阁大佬也不赞成.但嘉靖帝虽然没有表態,但一日三赏李默。
京察向来是政斗的主战场,而如今的南京城內,最迫切需要进行清洗的,正是嘉靖帝。
与此同时,李默也成为了眾矢之的。
另一方面,李默烦恼的还有关於舟山,胶州那边还稍微好一些,最关键的还是海州。
在淮安一战之后,护卫军占据海州,有扎根之势,显然是不肯走了。
江北总督欧阳必进赴任之后,护卫军不理不踩,只顾著在海州安抚民眾,频频出兵绞杀残留的倭寇、乱民。
打是肯定打不过的,不说山东三战名扬天下,淮安战事中,对阵倭寇,徐州军不能胜,江北军、吴淞军更是一触即溃,而护卫军两战告捷,不过两日就彻底击溃倭寇。
所以,在挑选海州下辖的赣榆、惠泽两县的县令,让李默烦恼不已。
“部堂,下官妄言了。”
“无需忌讳,说吧。”
迟凤翔才开口说:“萧山知县施尧臣,嘉靖二十六年进土,屡次抗命不尊,收缴积年拖欠,应派餉银,均不力,甚至许民眾拖欠,考功司评为三等。”
“沽名钓誉,但却在小民中声望颇隆,或可平调惠泽县令?”
李默眯著眼想了会儿,迟凤翔补充道:“此人生於青阳,祖籍宜兴,倒是有些违例。
、
不得不说,迟凤翔也是个官油子,一方面拿出了举荐人选,另一方面又给上司以充足的反对理由。
“罢了,就是他吧。”李默笑道:“南直隶如此大,再按照惯例,难以持久。”
按规矩来说,南直隶出身的官员,是不能在除了南京之外的南直隶境內任职的。
“赣榆县令呢?”
“李时渐,山东青州寿光县举人。”迟凤翔窥探著李默的神色,解释道:“不敢隱瞒部堂,此人乃下官同乡,来信有意銓选,只是如今尚在山东。”
李默盯著迟凤翔看了几眼,尚在山东只怕是在胶州吧!
不过,李默也心里有数,惠泽县还靠近安东,而赣榆县临近山东,是在护卫军的绝对控制之下的。
说白了,没有护卫军的支持,谁去都坐不稳这个位置。
嗯,其实李默猜错了,李时渐並不是在胶州,而是在海州,如今他是海州內书房的一员。
“罢了,就这二人吧。”李默顿了顿,“稍后你正式呈文。”
迟凤翔嘴角抖了抖,施尧臣还好说些,毕竟是两榜进土,而李时渐却是举人,人没来,却要参加銓选.说到底是违规的。
李默让下属正式呈文,意思很明显,万一出了事,是你这个文选司郎中来背锅。
也就在这一天,关於舟山的消息传入了南京,都在议论沈家门码头上悬掛著的十六颗脑袋。
“据说抄家,全家罚为苦役,主事者全被斩杀,其中还有陈家的姻亲?”陶承学打量著翁万达的神色,“有些酷烈了吧?”
书房里,翁万达靠在躺椅上,双目微眯,脸上带著淡淡的笑意,看向唐顺之,“义修如何看?”
唐顺之沉吟片刻后道:“立业之初,不行霹雳手段,难以震他人,只是以姻亲—
稍有些过了。”
“嘿,算什么姻亲。”翁万达笑著摇头道:“被斩杀的主犯骆柏的岳父廉兴贤,此人的妻妹是陈锐的叔母。”
“这还挺远的。”唐顺之笑问道:“翁公的消息如此灵通,是从云来信了?”
翁万达的义子翁从云已经去了舟山。
翁万达点点头,“不过廉兴贤的次子廉钟乃护卫军將校,地位不低,而且与陈锐是髮小,早年就隨其身侧。”
“那就不算远了。”陶承学想了想,“对了,我想起来了,廉钟当年是跟著陈锐从登州南下的。”
翁万达笑著问:“可知行刑者何人?”
“便是廉钟?”唐顺之挑了挑眉头,“陈锐此人倒是有手段,看似厉,实则留有余地。”
翁万达缓缓起身,接过陶承学递来的茶盏,抿了口茶水,才开口道:“年许以来,朝廷先追缴积年拖欠,后又应派餉银,民间甚苦,从云来信,数以万计民眾居於沈家门、定海卫,可见待民眾以仁。”
“护卫军士卒每月的月钱丰厚,每日鱼肉米油不断,身上所穿,脚下所踏,无不是舟山所出,可见待士卒以厚。”
翁万达在书房內缓缓步,感慨道:“盐场被袭扰,提兵报復,不顾盐商姻亲,可见其狠。”
“如今又斩下十六颗脑袋以震镊他人,可见其烈。”
翁万达停住了脚步,思索片刻后才道:“陈锐其人,手段堪称刚柔並济。”
唐顺之默默点头,只不过大半年光景,从只有数百人的规模到如今的数以万计,从只是三百人的小军到如今名扬天下以至於被朝廷忌惮的大军·
唐顺之有些难以想像明年、后年,如果胶州能扛得住韃的攻击,那时候的舟山会膨胀到什么地步?
此时已然黄昏时分,唐顺之、陶承学早就已经是翁府常客,几人移步出了书房,就在侧堂內落座用饭。
而这时候的沈家门,翁从云与沈襄也正在吃饭,两人原先不甚熟悉,直到恰巧同时抵达舟山,才熟络起来。
两人坐在食堂的角落处,翁从云笑著拱手,“若非贤弟,难以果腹。”
沈家门的几处非军中食堂,主要是提供各个机构的管事、文员所用,村民、作工都不在这儿用饭的。
若非沈襄找到了沈束,也进不了食堂。
沈襄笑了笑,只是笑容略有些勉强,他隨陈锐一路南下,在孤山上与戚通並肩作战,
但因为父亲沈炼,这几日遇见的几位故人的態度都不太好。
翁从云心思敏捷,也察觉到了,刻意的將话题扯开,笑著说:“如此精米,又有肉蛋,也不知道舟山如何供得起。”
“我昨日在海边见好些鸡鸭,听说还养了猪。”沈襄心不在焉的隨口说:“你也见了,码头处那么多船,都是来售卖的。”
“是啊。”翁从云喷喷道:“在南京就听说了,如飞来一城,虽无荣,但繁更盛之。
”
舟山、定海如今聚集了这么多人口,不可避免的带动了商业的旺盛,每日来此售卖货物的商贾数不胜数。
“沈襄。”
听到叫声,沈襄转头看去,立即起身拱手,“廉二哥。”
廉钟衝著两人点点头,他去年隨陈锐北上南下,又一起从登州渡海,与两人都是熟识。
“议事堂那边今天议事,沈先生提及你们。”廉钟面无表情的说:“不管是从军,还是內政,你们都不会留在舟山、定海。”
“可有异议?”
翁从云与沈襄对视了眼,“无异议。”
“无异议,但愿从军。”沈襄咬著牙道:“这大半年打熬,已非当日!”
“好,到时候新兵营內別叫苦。”
“廉兄弟这是在小人。”翁从云笑呵呵的说:“今日晨间新兵拉练,沈兄弟在后面是跟下来的。”
这几日一直面无表情的廉钟露出些许笑容,正常情况下,新兵刚刚入营,基本上跑不完全城,沈襄能跟下来,说明之前就有意入护卫军-早前沈炼与舟山来往密切,应该是知道护卫军训练新兵的手段的。
“那便如此说。”廉钟点头道:“明日启程,先去胶州,再行安置。”
“胶州那边现在还缺人手,你们也能帮得上忙,等到明年募兵再说。”
一刻钟后,廉钟回到议事堂,对沈一贯说:“说定了,明日去胶州。”
沈一贯笑著点头,“少钦应该放心了。”
翁从云是福建人,倒是无所谓,但沈襄不行,他是会稽人。
会稽山阴是两县一处,而绍兴府又是文华聚集之地,在北京是有绍兴会馆的。
沈襄是在家乡长大,后又在京中,可能会认得出身余姚的孙,肯定能认得出会稽陶景同、山阴朱賡。
所以,这几日沈襄来了几次议事堂,朱不得不避开,以免泄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