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江北事
自从四月上旬护卫军借道宿迁、郯城,由沐水北上山东,在莒州大败贼军,收复数地之后,淮安府的西部始终处於高度紧绷的状態。
护卫军拿下了沐沂河谷,在青州南部扎下了根,不说大量的物资都需要沐水运送,最重要的是沐水將是护卫军援军北上,败军南下的重要通道。
而这条通道既要过江北军驻守的郯城,也要过江北军主力所在的宿迁。
这个道理,江北总督欧阳必进懂,江北总兵俞大猷懂,就连临时率军驻守在准安府西北艾山的徐州知府谭纶、徐州参將倪泰都懂。
朝中对此的態度很是模稜两可,欧阳必进很是诧异—自己身为严嵩的小舅子,又做了如此犯忌讳的事,居然都没有科道言官弹劾自己。
但即使如此,欧阳必进也小心谨慎,约束部下不得妄动,但最终还是出了事。
实际上出事已经不是一两件了,这大半个月来,沐水上常有盗匪出没,护卫军的船只也不是一两次出事了,但目前最要紧的是在莒州扎下根,所以护卫军没有过分追究—说的难听点,水运本来就是有损耗的。
但这一次不同,事情闹的很大。
而这次的事情,平心而论江北军不算挑衅,但却犯了护卫军的逆鳞。
数艘船只从莒州沿沐水南下,运送负伤的士卒和阵亡將士的尸体回舟山或连云,此外还有部分被抽调入直属营的排、班级別的將校隨行。
船只过了郯城,在接近宿迁的时候,突见岸边烟柱升腾,此时又不是炊时,郯城与宿迁之间前两年顏为残破,也就是护卫军驱逐倭寇之后的半年间才渐渐恢復生机:
老六团吴大绩麾下的排长尹年,与老四团潘茂麾下的副排长童子明做出了同样的判断,是盗匪来袭,劫掠焚村。
船只靠岸,童子明留守,尹年率一个排的兵力赶去,结果看到的是,身著明军军服的士卒在烧杀抢掠,被砍翻的村民在地上哀嚎,被强行拖走的妇女在嚎啕大哭陈锐从组建护卫军开始就將守土安民的观念灌输到这支军队的每个人脑海中,至少在这一刻,陈锐成功了。
尹年毫不犹豫的率士卒杀了上去,斩明军士卒二十六人,解救百姓六十三人。
明军残部向西侧的骆马湖方向逃窜,尹年率部追击十余里,最终明军只有一个把总带著数人倖免於难。
骆马湖东侧,江北军驻有两千兵力,尹年倒是胆子大,堵在军营门口要人,双方发生了剧烈衝突。
最终的结果是,江北副总兵沈希仪拒绝交人,命士卒驱赶护卫军,双方大打出手。
尹年率部东撤回了沐水,三个护卫军士卒被扣押。
事情发生的第三天,丁邦彦率留守沐阳的一营水师並两营兵力沿沐水西进,在骆马湖西侧二十里安营扎寨。
欧阳必进这下子急,先派人去交涉,又调集兵力,甚至徵召了徐州参將倪泰赶来—
这位在鱼台大战与陈锐並肩,去年山东战事也率兵北上,与舟山是有交情的。
可惜,欧阳必进连续派遣了三拨使者,丁邦彦都拒而不见,甚至都没索要被扣押的三名护卫军士卒。
营地里,丁邦彦笑吟吟的对尹年说:“放心吧,他们决计没有这个胆子。”
“不错。”老六团的一营正章柔点头赞同,“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明军屠村了—”
丁邦彦微微额首,心想自己倒是好运道,就在前几天,陈子鑾、楼楠从沐阳经过回了莒州,自己调任三旅的旅副,为楼楠副手,但因为新兵尚未到位,才暂时留守沐阳。
现在的问题的確不在於明军屠村兽性,而在於护卫军有机会侵吞沐水,乃至拿下山东南大门郯城。
丁邦彦在护卫军中资歷不算深,旅级別的將校中,他是唯一一个既不是从北地南下,
也不是陈锐旧部,更不是第一批应募入军的。
早在温州的时候,丁邦彦就考虑过,自己需要做些什么—护卫军中,只有自己曾经去南京求职,不果后才投奔舟山的。
之前沐水有数次水匪侵袭护卫军船队的事,丁邦彦就考虑过出兵,但一来这个藉口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二来欧阳必进、俞大猷迅速出兵,虽然效果不太好,但至少態度是摆出来了的。
而这次不同,明军屠村,护卫军斩杀乱兵维护地方,江北军居然不交出罪魁祸首反而扣押护卫军士卒—这是个好理由。
如果让欧阳必进简简单单的交人来解决,那丁邦彦岂不是坐失良机?
所以,丁邦彦果断的率军西进,虽然没有开战,但却將架势摆了出来,同时命人迅速赶回舟山—他觉得,陈锐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你们江北军无力维护地方,反而残害百姓,护卫军有著虽然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规矩,
却有舟山自行制定的规矩,而有出兵的理由。
“你倒是好运气!”边上是丁邦彦的族侄丁峰,羡慕的说:“说不得能混个一等功呢护卫军中,目前拿过一等功的只有丁茂一人,也是因为类似事才得以被评为一等功。
尹年咧嘴笑了笑,他认识丁茂—新兵营的时候他被丁茂折腾的挺惨。
护卫军营地东南方向二十里处的一个小镇中,欧阳必进脸色难看的用力拍了拍桌子,
怒目盯著沈希仪,“履职至今已有半载,难道你还不知道舟山的规矩吗?”
“难道你不知道护卫军的军规吗?”
“难道你还不知道陈锐其人的秉性吗?!”
沈希仪面色有些苍白,却无力辩驳,一旁的俞大猷虽然与他交好,但也找不到话来劝解。
去年杭州一战,因为官军劫掠村落,陈锐硬生生在浙江兵备道副使与浙江副总兵的面前,亲手砍下祸乱百姓的官军把总的头颅。
那时候护卫军不过千余兵力,如今坐拥大军,难道陈锐的胆子反而会小了?
“舟山因安抚民眾而得百姓信服,护卫军名扬天下不止乃有战功,更因护民爱民而得拥护。”徐州知府谭纶也是脸色铁青,“此时若是处置不当,一旦开战,江北局势不可收拾。”
欧阳必进在心里琢磨了会儿,看向徐州参將倪泰,“陈锐会有如何动向?”
倪泰嘿嘿一笑,“末將不敢妄言,总督可询吴公。”
欧阳必进嘴角抽搐了下,转头看向一直坐在角落处不吭声的江北巡按吴百朋。
自从欧阳必进履职之后,吴百朋的职权被大为剥夺—毕竟眾人都知道,吴百朋与舟山关係不浅,去年徐州军北上,就是吴百朋促成的。
“护卫军所为,不过沐水而已。”吴百朋面无表情的说:“总督心心所念,不也是为了沐水吗?”
欧阳必进脸色微变,他之所以小心谨慎不愿意与护卫军起纠纷,就是为了將沐水控制在手中,这也是江北军与护卫军的矛盾所在。
咬了咬牙,欧阳必进嘴唇动了动,有点拉不下脸来,侧头看了眼俞大猷。
俞大猷心里苦笑,却只能主动开口道:“丁邦彦闭门不纳,不如吴公走一趟—”
吴百朋嗤笑了声,“去说什么?”
“说交还三名被扣押的士卒,交出残民把总—然后丁邦彦就会撤军?”
看了看欧阳必进的脸色,谭纶使了个眼色,找了个藉口与倪泰出了门。
“丁邦彦好像也是义乌人?”
“嗯。”倪泰点点头,“武举人出身,前年去南京求职,无钱贿赂上官,不得已投舟山。”
谭纶嘆了口气,“听说此人去年末在温州大败倭寇,擒杀陈思盼,有独当一面之才,
可惜了,可惜了。”
倪泰嘿然道:“若说將才,丁邦彦、楼楠、周君佑、周君仁皆不足道,难道不是陈锐最有將才吗?”
谭纶无言以对,迟疑了会儿后,低声问:“不论水师,丁邦彦麾下也不过七八百兵,
难道打不过?”
“难说的很。”倪泰含含糊糊的说:“就算胜了又如何,舟山再调兵来援,然后打成一锅粥,最后眼睁睁看著韃靼经略山东?”
“是啊。”谭纶咂了咂嘴,他听出了倪泰的言外之意—是真的打不过。
嗯,倪泰就是这么判断的,说起来江北军、徐州军加起来数万兵力,但能派的上用场的也就一两万,称得上精锐的也就六七千。
而这样的精锐,都未必比得上护卫军的普通士卒。
打,那是肯定打不过的。
即使是丁邦彦所部,江北军驻扎在宿迁有六千兵力,几乎是十倍之数,欧阳必进却要忍气吞声—不就是因为没把握吗?
两人缓缓踱步,走到了镇子口,谭纶突然低声问道:“你与舟山还有书信来往吧?”
看倪泰警惕的眼神,谭纶笑著说:“放心吧,你去一封信,许舟山从徐州採买铁矿—呃,让他们找几个商贾转手。”
倪泰眨了眨眼,还是没吭声。
“如今大明局势既似北宋,又如南宋,但实则不同。”谭纶剖析道:“当年铁木真自草原而起,南征北战数十年,麾下名將数不胜数,后又有忽必烈,蒙古侵吞诸国,席捲天下,几不能挡。”
“而如今,韃靼虽占据北地,但隱有內忧,亦无当年之势。”
转头看了眼倪泰,谭纶加重语气道:“南北分裂绝不至於数十年之久。”
说白了,如今的韃靼虽然看似强大,但从元灭之后,蒙古一直是在走下坡路的,而歷史上的草原部落能对中原王朝造成极大威胁的,往往都是兴盛时期。
匈奴与西汉对峙了大半个世纪,隋唐一度被突厥凌辱,最终能入主中原的几个草原部落,辽、金、蒙古、后金无不是他们起势之初。
所以,谭纶做出这个判断,韃靼看似强大,实则后续无力。
“想要有所作为—”谭纶喃喃道:“非护卫军为助不可。”
如今朝中的局势,谭纶是清楚的,山西、陕西、河南都是勉强支撑,这些地方都利於骑兵,明军很难发起反攻,反而是山东、江北两地更合適。
明初,朱元璋数次北伐,最开始就是走准安、徐州,北上山东,攻略北地的。
要想在江北、山东建功立业,没有护卫军的支持,没有陈锐的首肯,那是决计没戏的。
所以,谭纶才决定放开口子,许舟山採买徐州铁矿、煤矿。
两人在镇子口閒聊著,突然见远处一骑疾驰而来。
倪泰眯了眯眼,命身后的亲卫拦下,“出了什么事?”
骑兵勒住马韁,翻身下马,“江面上好些船只,密密麻麻数不清!”
“从北边来的,还是从东面来的?”
“东边,东边,沐阳县方向来的。”
倪泰舔了舔嘴唇,“看清旗帜了吗?”
“呃,只远远看到红旗黑字。”
倪泰深吸了口气,回头看向谭纶,“陈锐到了。”
倪泰去年在青州大捷之后率军北上,在临朐县参战,后来也去了益都县,知道陈锐的主帅旗帜是红底黑字。
大半个时辰后,沐水边,被欧阳必进指派赶来的吴百朋、倪泰、谭纶三人看著停靠在岸边的一艘艘船只,密密麻麻的士卒有条不紊正在下船。
这处的码头不大,只能容纳不到十艘船靠岸,大部分船只就停在河边,士卒有的从踏板上跳下,涉水上岸,有的从船上放下小船,乘船靠岸。
先上岸的士卒持狼筅、盾牌为先,以班或排为单位,向各个方向斜插,掩护后方部队的登陆。
听起来杂乱,但其实清晰的口令声在岸边迴响,谭纶怔怔的看著这一幕,忍不住回头问道:“护卫军要开战?”
“当然不是。”倪泰嘿然道:“就算要开战—呃,江北军距此还有二十里呢。”
吴百朋想了想还是解释道:“胶州境內,河流密布,且莒州境內有沐水、沂水多条支流,护卫军以水师运载兵力—”
谭纶恍然大悟,这是在演练战术呢—呃,这是做给江北军看的吧?
倪泰凑近小声说:“前些天,楼楠过郯城的时候,我与他在岸边见了面—”
“嗯?”
“新兵入军了。”
谭纶这才瞭然,这是护卫军顺手练兵,而吴百朋嘴角动了动,他是知情的,这次护卫军募兵超过万人,算下来,如今全军兵力应该过了两万了。
倪泰嘖嘖两声,“楼楠这廝,这次也升了,是三旅的旅正。”
吴百朋解释道:“护卫军一旅下辖三团一营,约莫四千余士卒。
看著陆续登岸的密密麻麻的护卫军士卒,看著外围摆出防御態势的护卫军,再看看后方排列整齐的队列,谭纶只觉得口乾舌燥。
徐州军说起来兵力不少,但真正称得上精锐的,也就三四千人,还没有护卫军一旅兵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