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侯府的真千金月余前认祖归宗?
要是他记得没错的话,那农女一家同样是在一个多月前突然不见踪影的。
不会如此巧合吧。
这样的念头一出现,成三爷整个儿人剎那间就紧绷起来。
对,绝不可能如此巧合。
那农家女粗鄙低贱,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又瘦的脱相,说的直白些就是外不光,里更不光。
老太爷素来眼光挑剔,自是瞧不上这般孙媳。
思及此,成三爷紧绷的心弦顿时鬆了下来,气定神閒地捋了捋鬍鬚,嘴角噙著云淡风轻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等著成景淮开口。
成景淮一怔,摇头道:“不曾打听过。”
一方面,他满心满眼都惦记著与桑枝的婚约。
另一方面,对於成裴两府那桩陈年旧约,他也实是打心底里不愿沾染半分,那纯粹是个灼伤人的烫手山芋。
成三爷颇为无语:“连其闺名也不知?”
成景淮神色疏淡,眼底一片清明:“不知。”
“既无意应下这门婚事,自当避嫌,更不该刻意打听裴姑娘的闺名。”
成三爷闻言,又想骂一句迂腐了,心下忍不住唏嘘,他是不是將景淮教的过於端方,不知变通了。
“榆木疙瘩!”
“为父怀疑……”
成三爷抿抿唇,似是有难言之隱。
成景淮皱眉:“还请父亲直言。”
成三爷委婉道:“景淮,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农女……”
话到嘴边,却又踌躇,重新咽了回去:“罢了罢了,定是为父多虑了。”
成景淮一激灵,瞳孔微缩:“父亲的意思是,桑枝是永寧侯府流落在外的真千金?”
成三爷见成景淮的情绪有了起伏,心中便有了计较,不动声色地掂量著言辞,故意將话说得模稜两可:“此事……为父也只是猜测罢了。”
“她爹娘待她著实狠心得紧。这般刻薄寡恩,哪里像是亲生骨肉?更蹊蹺的是……”
成三爷刻意顿了顿,“她的模样与她那对爹娘,还有手足兄弟,竟无半分相似之处。”
“她的邻里乡亲也曾私底下说起过她非亲生。”
“兴许,她的身世另有隱情。”
“景淮,不妨在你祖父面前留三分迴旋的余地,莫要把话说的太死,拒绝的太彻底。”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总该为自己留条退路。”
成景淮眉头紧蹙,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低声自语道:“世间之事,当真会有如此巧合?”
可,万一呢。
成三爷眯起眼,將成景淮的动摇尽收眼底,適时又添了把火:“虽说为父先前嫌她出身低微,言行间多有不妥之处,到底没有將人得罪狠了,也没闹到撕破脸的地步。”
“若她真是侯府千金……莫说赔礼道歉,就是让为父负荆登门谢罪,也绝无二话。”
话音未落,又重重嘆了口气,眼角余光却始终没离开成景淮的神色变化。
“你须得回京留在成府,方有机会证实为父的猜测。”
成三爷的言语里处处漏洞,態度更是反覆无常,但成景淮心里头那点子指望却跟野草似的,见风就长,拦都拦不住。
他就去看一眼……
看看侯府的真千金是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桑枝。
若真是她……
哪怕被世人讥讽攀附权贵,哪怕被戳著脊梁骨骂兄弟鬩墙、重色轻友,他也要尽己所能爭回那纸婚约。
毕竟,那年生死关头,是他先遇见的桑枝。
若不是……
这茫茫人海,山高水远,或许此生再无重逢之期。
成景淮轻嘆一声:“我稍作休整,明日一早便启程回京。”
成三爷闻言喜不自胜:“妙极!正该如此!”
略作沉吟,又嘱咐道:“你且先去沐浴更衣,用些膳食好生歇息。为父这便去张罗些留县特產,你明日带去上京,权当替为父在老太爷跟前尽些孝心。”
老太爷岂是那等和顏悦色,反覆与人商议的好性子?待景淮回京,这去留之事,恐怕就由不得他自作主张了。
以老太爷那老谋深算的心智,要说服尚带几分少年意气、涉世未深的景淮,简直如同探囊取物般轻而易举。
他只需在留县静候佳音。
或许,明年开春,他就能等来调令,返京就任新职了。
至於永寧侯府的真千金,到底是何人,他並不关心。是谁,都不可能是那个碍眼的农女。
成景淮作揖:“儿子先行告退。”
成三爷眉眼舒展,笑意如春风拂面,抬手轻挥道:“且去吧,我儿这些时日辛苦了。”
成景淮喉头微动,心底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彆扭,却终究不忍拂了父亲的兴致,只垂首应了声“是”。
成三爷望著成景淮渐渐远去的背影,脑海里盘算著的却是给老太爷写一封信,將那桩子虚乌有的婚约如实告知,再言辞恳切地將成景淮的终身大事託付给老太爷做主。
必须得写的情真意切。
他会做好老太爷心中最孝顺、最识时务的儿子。
……
回到自己院落的成景淮,神色疲惫地吩咐小廝备好热水。待浴桶备妥后,挥手屏退所有下人,浸入氤氳著热气的浴汤中。
温热的水流包裹著身体,却化不开胸中鬱结,终是没能忍住,眼泪不受控制落下。
说不难过是假的。
他负笈远游,寒窗苦读,日日盼著早日考取功名,待得桑枝及笄之年,便要三书六礼,风风光光地將她迎娶过门。
日后,他做个清正廉明的小官,为百姓排忧解难;让桑枝做个无忧閒適的官夫人,从此远离苦难,再不沾染半点风霜。
他会为桑枝描眉画黛,在桑枝生辰时铺纸研墨为她作画,每逢佳节必精心备下惊喜,休沐之日便携桑枝踏青赏、泛舟湖上。
他总想著,细水长流的温柔相伴,终有一日能焐热桑枝那颗冷硬的心。
待到那时,桑枝之心,必如他心——脉脉情深,两相映照。
然而,终究是他太过天真了。
他错估了自己在桑枝心上的分量,也小覷了桑枝那份说放就放的决绝。
为何就不能多等他些时日,多信他几分?
明明来年秋闈,他就要赴考了啊。
成景淮双眼紧闭,將脸庞缓缓浸入温热的水中,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视线。
仿佛这方寸之间的暖意能稍稍缓解胸口的滯闷。
水面轻轻晃动,映出他微微扭曲的倒影,又很快归於平静。
成景淮这边淒悽惨惨戚戚,成三爷那边却是欢天喜地。
真假千金好啊,真假千金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