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迴响
克里斯托斯拿出自己的平板,连接上耳机,示意索菲亚戴上一边。
“普通音乐软体的音色库都只录取主流的音色,满足不了这种需求。”克里斯托斯一边飞快地操作著他的设备,一边解释,“我收集了一些小眾採样库和稀有乐器的实地录音,还有一些朋友做的实验性音源,我们从金属和古老这两个关键词开始筛。”
他点开一个名为“全球奇响”的文件夹,里面密密麻麻的子文件夹按地域和乐器类型排列。
“来,我们试试这个,”克里斯托斯点开亚洲子目录,“泰国围锣。”
他加载了音源,示意索菲亚播放她续写的一段旋律片段。
“叮咚—.咚咚——”
索菲亚听著耳机中的音乐声,缓缓摇了摇头。
“下一个。”克里斯托斯毫不气馒,“试试这个,印尼的铜排琴。”
“嗡一一”
下一刻。
一声深沉金属的喻鸣瀰漫开来。
索菲亚点了点头:“这个有点像,但太快了,我需要更缓慢,更具空间感的迴响。”
“追求更清晰一点的金属感?”克里斯托斯滑动著列表,“那试试这个,xz寺庙用的长號,但声音极其低沉雄浑。”
声音响起,力量感十足。
紧接著。
他们又尝试了日本的,土耳其饶拔,波斯铜铃每一次尝试都带来新的体验,但都与索菲亚从乐谱中感受到的声音隔著一层薄纱。
有些片段让索菲亚若有所思,但总感觉差了一点关键的东西。
“试试这个分类,大型古代金属打击乐——.”克里斯托斯滚动著列表,点开了一个文件夹。
这时。
耳机里传来一声悠长,厚重,带著复杂金属喻鸣的敲击声。
音色纯正,稳定,振动异常清晰有力。
索菲亚眼前一亮:“这是什么?”
克里斯托斯被看了一眼文件名:“哦,这个?是中国编钟的採样录音,特指大型青铜编钟。”
“编钟——再多放几段。
克里斯托斯依言播放了文件夹中的其它音频,
当那深沉,宏阔,带著独特青铜喻鸣的钟声再次在耳机中响起时,索菲亚闭上了眼晴,身体微微隨著节奏轻轻摇晃。
她的脑海中,不再是抽象的“沉重金属感”,而是具象化的青铜钟体在槌击下微微震颤的画面她不再去分析旋律,而是全身心地感受著那声音本身的特质。
声音並非单一的,而是包裹著一层又一层相互缠绕,形成一种独特的嗡鸣,这正是索菲亚在书写者乐谱中感受到的,难以用常规乐器模擬的“迴响”。
声音发出后,其衰减过程缓慢而清晰,余韵悠长,完美契合了书写者后期在乐谱中追求的连绵不断。
一曲终了,索菲亚缓缓睁开眼:“克里斯托斯,我想就是它了,编钟的音色特质,完全吻合那些后期乐谱试图表达的感觉,书写者似乎一直在尝试用纸张符號来捕捉或者设计接近这种声音状態。”
克里斯托斯表示赞同:“这种声音的质感和结构,常规乐器很难模擬,软体的音色库里应该有一套编钟採样,虽然是合成的,但品质不错,把那个片段套上去听听看。”
他將索菲亚续写的旋律线,按照编钟不同音区的特性,分配给了几个虚擬的青铜钟声部。
点击播放。
耳机中,后续的音符依次响起,不再是刺耳的衝突,不再是虚假的模擬。
那些在钢琴或弦乐上显得突兀的节奏,奇怪的跳跃,以及索菲亚刻意模仿书写者后期那种相对“笨拙”但意图清晰的旋律,在编钟的音色衬托下,焕发出了截然不同的生命力。
编钟的音色本身完美承载了乐谱中那种极具目的性的意图。
那些看似不协和的音程,在编钟的泛音背景下,反而產生了一种奇异的,充满张力的和谐感。
其节奏的顿挫,仿佛就是为编钟这种乐器设计的。
声音的衰减过程自然地填充了乐谱中的留白,让音乐的呼吸感变得无比真实。
隨著音乐推进,一种清晰的情绪开始在声音中凝聚,那是一种深陷某种循环的沉浸感,音符的重复是在追寻,在摸索。
编钟的每一次敲击都像是一次重复前行。
“感觉对上了!”
“效果不错,比之前那些强太多了。”
克里斯托斯也投入进来,看著乐谱,凭藉他对打击乐节奏和音色的敏感提出建议:“这个音可以延得更长一点,让泛音充分展开“
“这里连续三个同音重复,可以尝试用不同大小的钟来敲击,音高相同但音色有微妙差异,製造一种“迴响中的迴响”感——“
两人头挨著头,沉浸在创作和修改中。
他们不再仅仅是模仿,而是循著书写者留下的感觉,试图用编钟的音色去“补全”那个未完成的探索。
索菲亚续写的部分逐渐丰满起来,核心旋律在重复中不断微调,积累张力,仿佛书写者正越来越接近他追寻的那个“声音”的核心。
音乐的“循环感”被强化,但又通过细微的变化暗示著突破的可能。
终於,在索菲亚加入了一个相对开阔的,由几个不同音高编钟同时敲响的段落后,曲子在一个带著强烈喻鸣,余韵悠长的低音钟声中缓缓结束。
两人取下耳机。
克里斯托斯搓了搓手,显得有些意犹未尽:“感觉不错,至少在逻辑上,和你分析的手稿思路对上了,这种声音特质真的给了它独特的骨架。”
索菲亚点了点头:“嗯,基本框架搭出来了,通过编钟的演绎,那种手稿想表达那种不断循环,深陷循环,最后再打破循环的感觉变得更加清晰了。”
看著电脑中的乐谱。
她无法知晓当年的书写者是在什么情况写下了这些篇章。
这些乐谱中,那不断重复的片段,又不断被打散的音符,或许就像那本书中所写的那样,是对战爭的中安全的渴望。
此时,索菲亚的脑海中编钟的声音还在持续“迴响”。
只是,她感觉还是缺少了什么。
不是曲子,也不是乐器的问题,而是另外的,更加深沉次的影响。
“或许是情绪?”克里斯托斯说道,“这个作品,毕竟不是你我原创的,我们毕竟生活在和平年代,无法体会当年的感受是很正常的。”
索菲亚点了点头。
音乐中情绪是很重要的元素,他们也只是在不断尝试靠近,或许永远无法真正的体会到其中完整的情绪。
她再次看向乐谱。
这次意外之喜暂时算是结束了,之后有机会,可以去其它收藏了手稿的图书馆查查,当年的书写者最后留下了什么。
瓦莱托镇。
费德里科关掉了屏幕上的编钟演奏视频,但那宏大而肃穆的和声,与祖父笔记中描述的声音形成了对比,在他脑海中反覆盘旋,挥之不去。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翻阅祖父的电子笔记。
“.——是的,我渐渐放下,或者说,是强迫自己將那团混乱埋进记忆深处。”
“编钟应有的和谐与庄严,与我经歷的完全不同。”
“然而,放下追寻不等於获得解脱。”
“那声音,那叠加在循环时空中的敲击声,那最终撕裂一切的闷响,从未真正离开过我。”
“它並非时刻蒙绕,而是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毫无预兆地钻入我的脑海。”
“有时是在田埂上劳作,烈日当空,万籟俱寂,那杂乱的金属撞击声会突然响起,清晰得让我下意识捂住耳朵,环顾四周,却只有风吹过沙沙声。”
“邻居只会看到一个老人莫名惊惶地僵在原地。”
“有时,我会毫无徵兆地陷入一种可怕的既视感。”
“邻居每天都准时在下午四点遛他那条老狗。”
“这本是极其平常的事,但某个午后,当我看到他们从街角转过来时,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感觉会抓住我,我知道他们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老头会在第三棵橄欖树下翘腿,邻居会咳嗽两声,他们会停住大约十秒—然后这一幕会在我眼前再精確地重放一次。”
“理智告诉我这只是错觉,是记忆错位,但那份被时间困住的室息感,与我当年在山谷中的感觉一模一样。”
“那景象如同影片的画面般一闪而过,隨后,一切又恢復正常,色彩,声音,流动的时间都回来了,只留下我一身冷汗,仿佛错觉。”
“医生说是幻听,幻视,是战爭创伤留下的应激障碍。”
“我接受这种解释,毕竟这比承认那东西还在我脑中作崇要容易得多。”
“它並非持续的折磨,而是一种潜伏的,周期性的迴响。”
“但瓦莱托镇后来发生的一些事,证明我並非唯一感受异常的人,而那异常也並非全然是大脑的故障。”
“瓦莱托新镇的邮差塞尔吉奥,有次和我閒聊时提到一件怪事。”
“他说他在送信到老镇方向,靠近当年事发区域的山麓的路上,某个薄雾瀰漫的十字路口,他非常確定,在一个绝对安静的时刻,没有风,没有鸟,没有车,他清晰无比地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了极其微弱——却又沉重得仿佛敲在心上的——一下,又一下的—金属敲击声。“
“沉闷,规律,间隔精確,像是有人在远处极其缓慢地敲打一口巨大的钟,或者一块巨大的铁板。”
“他停下车仔细听,那声音却消失了,而且再也没有在那个位置听到过。”
“还有那次泥瓦匠造成的破坏。”
“瓦莱托新镇的人们,大多数时候浑然不觉,偶尔察觉到一丝异样,也只当是生活中的小小意外或自身错觉,耸耸肩就过了。”
“这些事,分散在不同的年份,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没人將它们串联起来,除了我。”
“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时间在微妙地影响著一切。”
“这些发生在身边人身上的事,不像战爭创伤那样惨烈直接。”
“这感觉就像—-就像一个巨大的爆炸后,其无形的『声音”並未完全消散,而是化作了极其细微的,散布在空间和时间缝隙里的『涟漪”。”
“这些『涟漪”极其微弱,远不如当年我们遭遇的那场危机百分之一的威力,绝大多数时候对现实毫无影响,甚至无法被正常感知。”
“但它们偶尔会触碰到现实的某个『频率”,就会显现出来,发出不应存在的迴响。”
“那碎片化的力量没有消失,它只是沉寂了。”
“像一口被深埋地底,摔碎的古钟,其蕴含的声音並未湮灭,只是变得支离破碎。”
“只有在极其巧合的情况下,当环境的频率与这块土地,这些残余物留下的某种『记忆频率”偶然契合时,那些早已断裂的片段,才会以极其微弱的方式,在现实中短暂地投射出来一丝影子。”
“瓦莱托的土地,连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尤其是我这个当年的亲歷者,都成为了这无声余响传播者。”
“它远不足以再次將人拖入无止境循环的世界,却像一道永不癒合的伤口,像角落里一块永远无法打扫乾净的地板,证明著那个冬天发生的一切,以及那件被毁灭之物的从未真正离开。”
“这种『影响”远不如当年剧烈,它如同幽灵的轻嘆,是持续的,渗透性的。”
“它让我確信,我听到的,感受到的,绝非仅仅是精神创伤那么简单。”
“那件东西本身,它的存在本身,即使破碎了,被埋了,它扰动的涟漪依然以超乎我们理解的方式,极其微弱地,持续地荡漾在这片空间里。”
“它们如同透明的肥皂泡,粘附在某人,某物,某个特定的空间点上,让那个点的时间停滯几秒,倒转几次,或者被快进几天,然后泡泡破裂,成为瓦莱托新镇平和生活表象之下,一道无法察觉的裂痕—
“这是时空的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