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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悯到底死没死。
  很多人都默认他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本来秦杉时也是这么认为的,当年迟钟可是真的恨不得亲手杀了他,还有很久很久以前,他炸开黄河堤口造成百万人死亡,他不肯让当归认祖归宗,一桩桩一件件,迟钟恨他更多一点。
  可是,可是墨空的视线偏移了一点,他抬起手把秦杉时的手指掰开,口吻也很慌乱,“你冷静一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洛之豫,唐晋原和江昼浙都被震惊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鹤悯他真的还活著?!”
  那他这么多年从未露面,又是因为什么?
  闪耀拎著枪走过去给墨空整理一下衣领,看著他们的眼神非常不善,“我们这么尽力让他活下来了,你们这什么意思?!动什么手动什么手!”
  墨空小幅度拽了一下他的衣服,“你冷静点。”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芒临忽然开口,她有些疑惑地看向秦杉时,多年不见他的身体竟然衰败成这样了,洛之豫比他年龄还大都没这么病弱……神明也会生病吗?
  而且,他怎么知道的?
  芒临向墨空请示,“让他们下去看看吧。”
  墨空点点头。
  电梯门开了,芒临带著他们进入电梯,墨空和闪耀也进去,上將手里的枪还上著膛,看起来危险极了,蜀奕渝不动声色把江申嵐往自己身后拉了拉,警惕地盯著他们。
  “鹤悯真的没死……那你的空间漩涡是怎么回事?”秦杉时咳了两声,因为呼吸不畅而面颊病態地红润起来。
  他想起一年前他逼著墨空使用空间漩涡把他们送过去临禾市,那时候秦杉时並不知道神核到底在谁手上,但墨空一定知道,他也没想到就在墨空身体里,確定的那一刻,秦杉时就把鹤悯划进了死亡区域中。
  “【生命平等】实验不会让神明死亡,这个实验没有失败。”墨空嘆了口气,道,“其实提取人类体內的灵核也不会让人死,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了迟钟的【不可名状】上。”
  只有迟钟使用异能,苏埃伊里和鹤悯才会活下来。
  “没了迟钟的异能,哪个都成不了。都得死。”
  秦杉时:“他跟我说过,成神之路失败了,那你是怎么回事。”
  墨空:“你得相信这个世界总会有主角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成功,反正很契合,没有什么反噬作用,正常使用。”
  要是真有人能分析出来一个所以然,那些眼巴巴瞅著神明长寿的高层老人世家豪门老爷子能眼睁睁看著墨空得手吗?就是没人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只有他可以,所以天命所归,所以墨空当司令长了。
  芒临:“我希望你们能做好心理准备。”
  洛之豫顿时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电梯门开了,墨空走在最前面,芒临在后面解释道,“他受了非常,非常,非常严重的伤,因为迟钟的异能才能活下来,头两年还能下床动一动,最近连下床都难了,我的异能也只能让他缓解一点,没有巴塔比什的【修復】,只能用那些医疗器械吊著半条命。”
  唐晋原拧著眉,“伤得这么重?怎么回事?”
  “地下城爆炸的时候,他没出去,联邦军队清理废墟的时候把他挖出来了……已经过了三天了。”
  他们的呼吸都快停了,蜀奕渝和江申嵐对视一眼,没有做声。
  墨空带著他们走到一扇完全看不到门在哪的门前,几乎与金属墙壁融为一体的门忽然伸出来一个小摄像头,扫描了墨空全身,墨空开口道,“人类利益至高无上。”
  “认证成功,密码正確。”
  门打开了。
  入眼的暖暖的灯光令人感到適宜,病房顶灯被磨砂罩严严实实裹住,墙壁和门框都覆著柔软的米色橡胶垫,触感像凝固的云朵。
  洛之豫推开墨空衝进去,直奔里间,唐晋原扶著秦杉时也快步奔过去,蜀奕渝好奇极了,探著脑袋往里望。
  天知道看见他的那一瞬间,他们有多震惊。
  鹤悯也很震惊,他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孤独地守著死亡,等待著这具身体完全腐败,等待迟钟的庇佑失去作用,他就可以安安心心地死去了。
  秦杉时问他,“你在这里多久了?”
  鹤悯没有吭声,太久了,这里没有阳光,没有昼夜变化,他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一旁的芒临回答道,“从地下城爆炸那时候算起吧,已经有六七年了。他全身上下都有伤,已经无法离开这些机械了,而且为了避免引人耳目,就从来没有让他离开过这间屋子。”
  这算是好听的话语了,主要是为了让迟钟留个情,他们都这么努力救鹤悯了,你就不能对联邦下手。
  护士让开了位置,秦杉时坐在椅子上,看著鹤悯,神情微动。
  “迟钟知道你这样吗?”
  鹤悯缓慢摇头。
  芒临道,“迟钟不知道他还活著……也许知道,但是我们没有听他提起过,当年很多人都逃出去了,他却被埋在了废墟之中。”
  鹤悯沙哑著声音道,“他要我死。”
  他,想要我去死。
  当真是,恨透了。
  洛之豫和唐晋原对视,二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敢置信,江昼浙缓慢移开了视线,抱起双臂,指尖点著手臂,情绪晦暗。唯独秦杉时稳坐不乱,眉头微蹙,眼眸中带著几分算计。
  蜀奕渝探头探脑地看,看看鹤悯,又看看角落的女人。
  江申嵐没那么急,到处打量了一会。
  窗外的景象是电子模擬出来的蓝天白云,表面蒙著水雾般的模糊纹路。柜子和桌子都是无锁的圆角设计,抽屉滑轨內嵌防脱卡扣。
  他伸手摸了摸墙壁和桌子,又蹲下来按了按地板,这种柔软的触感不至於让人走不了路,但是可以很好得防止人自杀。
  空气里浮动著消毒水与安眠药混合的气味,每个尖锐的稜角都被安全包裹,所有可能的支点都被软化成温柔的陷阱——这个用安全编织的牢笼,既是困住绝望的茧房,也是守护生命的最后堡垒。
  江申嵐看向里间,他们已经推开门走进去了,蜀奕渝扒著门框偷看,他走过去,往里面看了一眼。
  入目第一眼,江申嵐先注意到了病床旁站著的……机器人,她退到角落里,如果不是江申嵐看到了她的金属眼睛里闪著光,这个全身上下看不出来一丁点机械的机器人真的能骗过他。
  她身著白大褂,里面穿著暖暖的毛衣,一双眼睛除了瞳孔的机械光,和人类一模一样,杏眼圆润可爱,脸颊红润,她的动作也一点都不僵硬,在接收到芒临的语音命令后,点了下头,迈开腿走出病房。
  江申嵐只顾著盯著机器人,没看到鹤悯忽然睁大的眼睛在死死盯著自己。
  走近了,他看到这个机器人根根分明的髮丝,又长又翘的睫毛,甚至在灯光下能看到她脸颊上的容貌——太逼真了。
  闪耀轻咳一声,“介绍一下,这位是诺依,仿生机器人。负责照顾鹤悯的起居生活。”
  她开口,是熟悉的诺依的机械音,“您好,江申嵐先生。”
  江申嵐上下打量了好几眼,隨后问,“我能摸一下她吗?”
  诺依伸出手。
  江申嵐捏了捏她的手指,有人类的温度,是暖的,他按了一下她的手心,软软的,怎么看都跟真人一样,太像了。
  “仿生机器人……”江申嵐看著她的眼睛,诺依的设定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身高只有一米六,头髮齐肩长度,模样精致漂亮,很符合他听到诺依的声音时脑子里浮现出来的那个形象。
  但说真的,联邦都能让人工智慧拥有自己的身体,真不怕诺依造反啊。
  江申嵐收回手,又往里面看。
  这一次,他和鹤悯对上了视线。
  ……老实说,江申嵐嚇了一跳。
  残破的身躯裹在宽鬆病號服里,仿佛隨时会被风捲走。半张完好的脸上凝结著惨白的病容,另一侧却被焦黑与暗红交错的疤痕覆盖,皮肉扭曲成沟壑纵横的深渊,只剩那双异瞳,深邃的黑色和妖冶的蓝色死死锁定了他,看得江申嵐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这是鹤悯?
  他整个人如同被命运揉碎又勉强拼凑的残片,生命的气息在残破躯壳里摇摇欲坠,唯有偶尔转动的完好眼珠,无声诉说著尚未熄灭的生存意志。
  江申嵐的记忆里已经没有鹤悯这个人了。
  他只看了两眼,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拉著蜀奕渝退出来,江昼浙见状也跟著出去,怕联邦对江申嵐不好,同时顺手关上了门把空间交给他们,毕竟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態度去面对鹤悯。
  蜀奕渝也对诺依更感兴趣,徵得同意之后去捏了捏她的脸颊,一口一个“哇塞”“我的天哪”,用指骨敲了敲她的肩膀,感觉还是蛮硬的,有金属的感觉。
  门关上的时候,江申嵐没有看到鹤悯眼中那隨之熄灭的光。
  毕竟他不记得了。
  门关上了,隔音极好,所以江申嵐也没有听见心电监护仪忽然发出的急促的声响,绿线突然剧烈震颤,病床上鹤悯那枯槁如柴的手猛然抽搐著伸出,好像在挽回什么。
  洛之豫急忙按住他,“別激动……阿悯,你不要激动,深呼吸,阿悯,阿悯……”
  开裂的指甲泛著青灰,输液管隨著动作在苍白的皮肤上勒出红痕,腕骨突兀地顶著鬆弛的皮肉,像破土而出的嶙峋怪石。
  “囡囡……”
  喉间溢出的气音破碎如絮,清明的瞳孔里映出唐晋原焦急的面容,乾涸的眼角挤出半滴浑浊的泪,顺著凹陷的颧骨滑进布满压疮的脖颈褶皱。
  怎么回事,为什么连囡囡也不认得我……
  颤抖的指尖徒劳地抓著虚空,指节缓慢蜷曲成永恆的弧度,最终垂落在消毒水味浓重的床单上,他眼底的光亮在一瞬间灰暗下去,心跳也稳定下来,只是非常低,像是快要死去。
  洛之豫还紧紧地握著他的手,“你放轻鬆,阿悯,钟哥怎么会那么做,这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別这么想……”
  人类之躯的修复比神明更困难,他们现在要么把巴塔比什抓过来,要么把一切寄託於迟钟身上。
  “没有误会。”鹤悯一字一句地说,他看著秦杉时,爱和恨在眼底交织,最后一同湮灭於妖冶的蓝瞳里。
  他就是恨我。
  恨到想要亲自手刃了我。
  苟延残喘这么多年,鹤悯都快忘了自己在坚持什么了,他看到江申嵐的那一刻恍然回忆起当年异能基地的抉择,江申嵐的【幻境】被人类选中,想要剥离他的神核,是他说服人类放过囡囡,囡囡还是个孩子。
  离开之前,鹤悯最后抱了抱江申嵐。
  对不起……眼泪落下的时候,鹤悯在迷糊之间看到了淮金陵,他就站在那里,注视了他两个时代。
  冤魂不散。
  鹤悯想,代替江申嵐放弃神核,是不是就能赎了这场罪孽。
  赎罪。
  迟钟用剑抵著他的心臟,字字泣血地控诉他,你要赎罪。
  黄河决口,上元城灭,海峡两岸,你爭权夺利造成了一桩桩一件件的惨案!那些死去的亡魂在看著你!!
  你要去赎罪!
  鹤悯想到那天夜里他们的爭执,质问迟钟你凭什么偏心鹤衍,迟钟乾脆把一切摊开,所有底牌都摆在鹤悯面前,告诉他你的领导和阿衍的领导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他越说越痛,越说情绪越激动,眸子里金光隱隱,眼泪不停歇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1912到1945,再到后面海峡两岸的爭端和三大岛链的封锁,然后开始讲鹤衍,讲他从1921到1949,讲半岛之爭一穿十七,讲土地革命亲手砸碎压迫,迟钟摊开手心告诉他,我被你划伤的疤痕在他的治癒下好了起来。
  你为了討好外人,对我动手。
  阿衍为了我,在半岛打得头破血流。
  最后,鹤悯再也不说话了。
  他变乖了,不爭了,不抢了,配合迟钟演戏把家人送出局,又跟著迟钟前往欧洲,成了他的影子。
  可是迟钟还是恨他,隱晦地恨,甚至劝秦杉时接受鹤悯。可是秦杉时知道不止是自己不能接受他,明明是迟钟恨他。
  恨他大厦將倾不自知,恨他垂死挣扎不安息。
  又恨他改过自新,不能一恨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