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天寒但心热啊!
冬十一月,寒风从北边吹来,掠过长江江面,直卷江南。
苏州府常熟县鹿苑奚浦钱府。
后院阁楼,二楼正房里,角落烧著两盆银丝炭,火势很旺,烧得室內温暖如春。
临窗有一张茶几,烧著泥炭,煮著铜壶,壶嘴飘著白气。
钱谦益身穿直缀,外搭祈子,坐在茶几旁,伸手拿起铜壶,倒入茶壶。
再拎起茶壶,倒出一杯茶,左手端起,放到鼻前,轻吸一口气,满腔沁香,全是雨前春来的气息。
钱谦益突然灵感来了,连忙放下茶杯,拿起毛笔,在旁边的书桌上挥毫写下一首诗。
看看墨跡未乾的诗句,钱谦益授看鬍鬚,默念了一遍。
诗好!
字好!
十分自得,放下毛笔,准备盖上印章,有僕人在门口稟告。
“老爷,有客投帖。”
大冬天的,谁来拜访我?
钱谦益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温湿毛巾,搽了搽手。
“拿来。”
接过名帖一看,“常州宜兴抱斋主人周谨拜”。
周延儒周玉绳,翰林院的老同事。
如此微妙之时,他顶著寒风从宜兴跑来常熟拜访自己,有什么事吗?
“名帖主人何在?”
“在门外轿子等著。”
这么急。
“请到轿厅里,给我更衣。”
钱谦益换了一身衫袍,披了件貂裘大擎,接住了周延儒,一直引到阁楼二楼的正房里。
周延儒进来后,先脱去外套大擎,洗脸洗手。
“外面寒风刺骨,这里暖和如春,站在这里,不仅身暖,心也热。
牧斋好雅致。”
周延儒比钱谦益晚一科,当自称晚辈。
可人家是万历四十一年癸丑科会试会元、殿试状元,他一声晚辈,钱谦益有些受不起於是乾脆以年纪相称。
钱谦益大七岁,又是前辈,就为兄。
“天寒风急,只能躲在这小小斗室里悠然自乐。”
周延儒走到书桌前,看到钱谦益刚才写的那首诗。
“略缘溪一径分,千山香雪照斜。道人不作寻梦,只道漫山是白云。
牧斋兄,你才高八斗、正值壮年,正是一展抱负之际,怎么有了这閒云野鹤之心,想做大明的陶渊明?”
钱谦益哈哈一笑:“南山难採菊啊!让牧斋见笑了。”
丫鬟送上热茶,低头退下,室內只有钱周二人。
“玉绳登门拜访,可有要事?”
钱谦益开门见山地问。
刚才,他一直在心里盘算著周延儒的来意。
他跟周延儒在翰林院做过几年同僚,可关係並不亲近。周延儒与同科进士、翰林院庶吉士冯銓的关係很好,互相结为亲家。
这几年周延儒在原籍守孝,一直与京中的冯銓联繫密切,为守制期满回朝做准备。
冯銓在天启四年就投奔了魏忠贤,后来迁升为詹事府左諭德兼检討,再升少詹事。
天启五年,京师刊行绣像小说《辽东传》,第四十八回专讲冯盛明冯銓父子,在建奴攻沈辽时弃职奔逃一事。
冯銓怀恨在心,把帐记在当初弹劾过其父冯盛明的熊廷弼头上,在对陷在詔狱里的熊廷弼落並下石,利用经筵侍讲之际,怂患天启帝下旨杀了熊廷弼。
还洋洋得意写信给亲朋好友,说是要为国除贼。
结果峰迴路转,天启五年六月,皇帝突然赦免了熊廷弼和王化贞,还重新起用熊廷弼。隨后,冯銓靠山魏忠贤又奉詔出京,镇守南京,有失势之之势。
冯銓惶然不安,熊廷弼好友冯梦龙突然上疏,重提冯盛明弃逃瀋阳旧事。
內阁合议,冯盛明流放西北,冯銓被削籍...
赤裸裸的报復!
冯梦龙为恩师熊廷弼出气报復!
此事钱谦益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冯梦龙跟钱谦益是旧识好友。
旁人以为周延儒失去臂助,但钱谦益知道,周延儒还有孙承宗这层关係。
天启二年,广寧大败,周延儒连连上疏,极力推荐房师孙承宗督师关寧...而后孙承宗身为天启帝唯一承认的帝师,行情逐渐看涨。
大家都知道,韩只是过渡元辅,等到辽东稳定,天启帝极有可能召孙承宗回京,主持內阁。
到那时,周延儒必定会跟看水涨船高。
没办法,士林里的关係就是如此错综复杂,尤其是江南士林,隨便授一授,都能授出蜘蛛网一般的关係网,能把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士林全网进去。
周延儒端起热茶,轻轻地扣著杯盖。
“前些日子员嶠公到府拜访,与我促膝长谈了一天一夜。”
钱谦益眉头微微一跳。
浙江湖州府乌程温体仁!
温体仁可是浙北世家出身,真正的世家。
洪武年间,其祖先温祥卿曾是长兴侯耿炳文幕僚,后出任兵部尚书。
耕读传家,世代士绅,最近的有其伯祖父温应禄中嘉靖朝探。
温体仁於万历二十六年中戊戌科进士二甲,並被选为庶吉士,座师是韩。
温体仁非常谨慎,砼砼自守,从未被人弹劾过,也没有结党,为朝野世人称讚。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此人城府极深...
天启四年其父去世,回原籍守孝。
他突然拜访周延儒,什么意思?
“员娇公,他不在原籍守孝,怎么突然跑去拜访玉绳你,难道他想去买几把紫砂壶?”
面对钱谦益的疑问,周延儒手里的茶杯定在空中,目光闪烁,心神不定,似乎心里有话迟疑著要不要说出来。
钱谦益不著急。
你都登门拜访了,不就是有事来跟我说吗?
你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我也不能从你的肚子里把话给勾出来。
迟疑一会,周延儒下定了决心,把茶杯放到桌子上。
“牧斋兄,还记得天启二年,员娇公被选为经筵日讲官,你我是经筵上侍讲官。”
“记得。”
“员娇公带著我们几位,除了给皇上讲经筵外,还轮流去信王府给信王讲课。”
钱谦益心肝不由自主地乱跳起来。
如此微妙之际,你跟我敘起信王府讲课的旧事,到底什么个意思啊。
“记得。”钱谦益简单地答了两个字。
不敢答多了,多答多错!
周延儒看出钱谦益的谨慎,继续说:“员娇公与我说,信王殿下已有十六岁,当就藩了啊。”
钱谦益心里微微舒了一口气。
信王就藩,打发出京,这是好事。
就藩了,信王心安,自己这些为信王讲过课,被他尊称为老师的翰林学士、詹事府左右春坊们,也心安了。
“牧斋兄,还有一件事,不知你听没听说过?”
“请讲。”
“今年六月,礼部依例选京师五城两县民女七十八名,待选信王妃。
尚宫局和御用监奉皇后懿旨挑选,原本选得秀女十名,其中尤氏、周氏、田氏为前三申,只待皇后选定一女为信王妃.::
不想七月中,后宫突然传下懿旨,指秀女方氏为信王妃,卢氏、陈氏为侧妃。”
钱谦益看著周延儒,缓缓点头。
“听说过,我还听说皇后下懿旨,把尤氏、周氏和田氏,补入宫中,与蒙古五女一起册为嬪,伺候皇上。”
充实后宫,兴旺皇嗣,是皇后贤德表现,这无可厚非。
可明明为信王选好的秀女前三甲,却要“横刀夺爱”,然后隨便指了三个秀女赐婚信王,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去年冬天,薛三省、李宗延、高第谋逆弒君,虽然明詔里没有说,但朝野上下心里有数,这几位弒君后必定要拥立新君。
新君是谁?
肯定是天启帝唯一的亲弟弟,信王殿下。
兄终弟及,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
信王殿下在那次弒君谋逆案中,扮演什么角色?
你说你什么都没做,纯纯的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落!
谁信啊!
失败了才是锅从天上落,要是成功了呢?
从天而降的就是皇帝宝座,泼天的富贵!
皇上装作不知道,什么都没说。
可信王,给信王讲过课、做过老师的信王府“旧人”们却惶然不安。
天启帝即位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去年五月落水后陷入昏迷那段日子里,信王殿下暗地里曙满志,信王府旧人们磨拳擦掌,大家都在为即將到来、属於他们的新时代而暗自窃喜,兴奋不已。
可不想风云突变,天启帝不仅身体大好,还突然神武起来,成为一代雄主。
那大家就尷尬了,坐立不安。
眾人一直在心里暗暗揣测。
现在选妃一事,突然出现这么一档子变故,会不会是皇上察觉到什么,用这个小动作来表示他的不满?
又或者是怀有身孕,可能会產下嫡皇子的皇后,在替皇上表示不满。
朝野传闻,皇后对信王殿下很好,但是有心人都知道,皇后与皇上是一体,她最大的依仗就是皇上。
皇上善待信王,皇后对信王就好。
皇上猜忌信王,皇后不可能会甘冒风险去亲近善待信王。
以前皇上身体不好,隔几个月会病倒,性子又显得有些怯弱,没有生下嫡皇子的皇后,有可能为了留条后路,善待信王。
现在情况完全不同,皇后犯不著去善待巴结信王,因为就算她没有生下嫡皇子,只要皇上有皇子,她就是嫡母,名正言顺的皇太后。
周延儒接住钱谦益的话,“算算日子,皇贵妃和良妃到了產期。”
钱谦益说:“或许早到了。而今宫里的关防严,很少有消息漏出来。只有皇上想让外面知道的,它才会长了翅膀飞出来。
或许,这会连皇后也生了。”
没错,现在后宫工廷里放出来的消息,都是延迟的。
朝野上下只知道几位嬪妃都怀有身孕,產期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要是皇后生下嫡皇子,信王就藩正当其时。牧斋兄,你说我们此不此上疏,请皇上下詔,就藩信王?”
听了周延儒的话,钱谦益大概猜到温体仁拜嫁周延儒,然后周延儒来拜嫁自己的用意。
说是丫议上疏请信王就藩的事,实际上是让大家发动人脉,好好摸一摸皇上对信王的態度。
尤其是江南连兴几次大案,士林死伤惨重,剩下的人更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再犯错。
温体仁的座师是韩,是上阁首辅。
可韩首辅根本只是个样子货,不是皇上近臣,根本號不到皇上的脉。
所以温体仁顶著寒风去拜嫁周延儒。
周延儒的房师可是孙人宗,而房师的亲密程访要超过座师,仅次於授业恩师。
启蒙老师?
时过境迁,启蒙的那位老童生老秀才,早就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
什么,后来他企徐光启、熊廷弼那样考上进土,为翰林、拜入工阁?
恩师啊,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周延儒来拜嫁自己的缘故,是自己不仅跟冯梦龙是好友,跟黄尊的关係也不错,更与刘国华有过一段善缘...
大家齐心协力,多方打听。
渠道越多,打听到的讯息越全面!
“此事不急,待我们写信与京中旧友们丫议一番再说。风高浪急,还是不要做出头鸟的好。”
“牧斋兄说得极是。”
“老爷!”
鬟在门口稟告,“管事说,有人来投贴拜嫁。”
钱谦益笑了,“名帖拿进来。天寒地冻,府反倒热闹起来。”
“虽然现在寒风刺骨,但惊涛骇浪已经过去,也此出来到处走动走动。”
周延儒笑著说。
“没错,不走动走动,就生疏了。
钱谦益不在意地接过丫鬟递上的名帖,扫了一眼,脸色突变。
“他怎么来了!”
他默默地把名帖递给对面的周延儒。
周延儒迟疑未定地扫了一眼,也是脸色大变,目光闪烁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