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人之所执
“翠,你別走!別走啊!”
被按在地上的中年人魂影忽明忽暗,他挣扎著朝渡船嘶喊,十指抠在地面。
若是活人,大抵已经將泥地凿出沟壑了。
两个牛首马面的妖卒各踞一侧,铁箍般的手掌泛著拘魂青光,压得他连半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两妖原本正閒话,警见林间新现的人影,顿时绷紧筋肉。
马面长脸微侧,铁蹄已悄然踩住斜插地面的武器。
很戒备。
待看清狼头汉子时,紧绷的肩背才鬆弛下来。
“当路哥糊涂!这些细皮嫩肉的要是被渡船勾了魂,俺们兄弟可看顾不来!”
牛头鼻孔喷著白气,铜铃眼斜瞪林江等人。
“这几位是京城镇平司的大人们。”
狼头汉子明显很清楚自己这位手下的脾气,於是他一字一句认认真真道。
然后,
林江就肉眼可见这个牛头脸上的表情冻住了。
马上就换成了副諂媚的笑容:
“当路哥也不早说!早知贵客要来,俺们定要拾摄得乾净利落些。』
本来还打算摸武器的马面在听到林江几人的身份之后,立刻把蹄子收回来了。
嘴角朝著耳根的方向咧,马眼画成两道弯。
应该是在笑。
“现在又怨我不早说了,你这憨牛。”
狼头妖虚踢一脚自家兄弟,转头解释:
“他们正拘著生魂,不便全礼。”
“无妨,如若不是这两位兄弟,怕不是这人的魂早就被勾走了。”
林江走到这商人面前,蹲了下来。
在白日里,自己和商人打过一次照面。
没曾想到夜里竟然险些被勾去了魂。
玄蹲身拍符,黄纸落在魂灵眉心的剎那,嘶嚎声戛然而止。
唯有那双仍痴望渡船的眼,还凝著散不去的执念。
牛马二妖鬆开桔,铜铃眼瞪得滚圆:“不愧是大人,此等手段就是比我们这些蛮力高出一截。”
“此符仅能镇住半刻。要想治好,还得用些其他手段。”
边说著,玄便从怀中拿出一根红绳和一个铃鐺,先將红绳系在这鬼魂手腕上,然后又將铃鐺穿在红绳上。
隨后,玄用手轻轻一弹铃鐺,耳听叮铃声响起,铃鐺当中竟是生出一股盘旋青烟。
烟幕里少年临风而立,眉眼与商人肖似,正遥望炊烟畏畏的村落。
“好玄妙的手段。”陈大酱不由惊嘆道。
“这本领唤作解铃还须繫铃人,名字虽是叫的雅致,但实际上只是个问心手段罢了。”
暂且先不继续谈,几人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眼前影像上。
这少年遥望的山村人多,若不是其中尚未竖起城墙铺上地砖,已然可以被称之为镇,他停在棵树下,似是在等些什么人。
仅是片刻之后,便见不远处行来一姑娘。
那姑娘算不得好看,身上倒是穿了件正常村人难得的漂亮衣裳,走到这少年郎面前,盈盈的笑:
“在这等我许久了吧。”
“不算太久。”
“想吃饼子吗?”
姑娘从怀中掏出了几张饼子,两人就坐在树下,吃著饼。
午后阳光正好,这两人身旁勾勒出一圈金边。
玄看了眼铃鐺状態,道:
“这是商人老兄心头最美好的记忆。”
“看半天饼渣子作甚?直说这廝被翠甩了不就成了?”牛头搔著椅角打断:“而且这饼粘牙缝里多难受?”
玄翻了个白眼:
“嗨,真是不解风情。”
不过他也没继续看两个年轻人蹲在树下吃饼子,直接屈指弹向烟幕,涟漪盪开时晴空骤暗。
似是有水流从画中淌过,等再看时,天色已是阴云密布。
仍是两个年轻人在树下吃饼子,那姑娘在吃了两口后却忽得道:
“爹要將我许给附近镇里少爷。”
少年手中饼子滚落草丛,喉结上下滚动半响,吐不出半个字。
“我没见过那少爷,不知他如何,我有些害怕————”那姑娘侧过半张脸,看著树旁的少年郎:
“带我走?”
少年半张著嘴,却又明显陷入了犹豫好似天公不作美,阴风文阵阵,乌云更密布。
“这天气倒是贴合氛围。”狼头汉子忍不住道:“偶尔去听画本子,有些时候便是如此,总爱给破事配天色,像戏台子拉幕布似,伤心就下雨,生气就打雷,这莫不是你们人类的天赋?可让天空隨心情变化?”
玄青筋微跳:
“这是回忆!人总是会加工自己的回忆,他这段回忆满是伤痕,自然便会大雨瓢泼。”
画面再一转,一是转而切成瓢泼大雨,明显长了些年岁的商人站在雨当中,
远处是一匹隨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马面也接了句话:
“我就不理解你们人类弯弯绕绕的心思,那姑娘都说要带她逃了,为何不逃?放在我们这边,强抢都是要抢过来的!”
玄实在是受不了了:
“你们能不能闭上嘴啊?”
这三个妖怪顿时就把嘴闭上了。
玄现在也是没了心气,草草就一挥手,烟幕碎成乱絮。
“他估计是在船上看到了那叫翠的姑娘,须扎个形似翠的纸人哄他回来。”
玄又是头疼的揉揉太阳穴:
“不知道时间够不够,我扎的人偶总歪鼻子斜眼,之前试过好几次,都被人家说不像.
林江在旁边寻思片刻,忽的像是想到了什么般:
“道长,需要有个生的像的,在远处叫他就行吧。”
“確实如此,若是心结本人在此处那效果更佳,所谓解铃还须繫铃人,迷途船上终归只是迷途,哪里比得上本人呢?”
“那我说不定有些方法。”
林江从怀中拿出了灯笼。
“公子,这是?”
玄之前並未见过这个灯笼,不知道其中功效。
林江则是低声同灯笼道:
“可还记得刚才那姑娘面相?”
“郎君且放心好了,胭脂水粉於我来说同笔墨纸砚对文人墨客,若是记不住女子娇俏容顏,还生的我有何用处?”
青纱灯笼应声轻旋,蝶群从竹骨间涌出,转眼便化作一女子落在了魂魄背后细细一看时,竟是和记忆当中那番模样如出一辙!
直让玄不由多看了两眼:
“好本事啊!”
灯笼受了夸奖,也是掩住嘴轻笑:
“道长看这眉眼可衬得上翠?”
“符合。这可比贫道扎出来的纸人好多了。”
玄走到了商人旁边,將手放在了符篆上:
“我一会儿揭开符篆,还请姑娘学著他意中人的样子轻唤一声,此一来他自能从迷途船上回来。”
灯笼点点头。
准备就绪,玄便是手腕一抖,把符向下一摘。
“翠!”
撕心裂肺的喊声再起,地面上趴著的商人连滚带爬,起身就想追著那船而去却不想忽然从背后传来了熟悉声音:
“你这昏鬼,竟是连我都认得错,枉我在此等了你许久!”
商人脖颈僵转,脚步那时骤然定住。
他转头侧目,当看到那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时,眼眸当中流淌出了两行清泪。
这商人张开双臂,似乎想要去拥抱眼前之人:
“翠——”
“好机会!”
玄直接一伸手,一张符就拍到了商人背后。
商人的身体瞬时之间化作一道流光,直接朝著远方飞去。
回魂了。
林江眺目见光远去,还是有些不解:
“这样就行了?”
“这样就行了。”玄点了点头:“千万不能等著魂魄察觉过来周遭是假,
否则其又定会被迷途船所引去。”
“真是骇人。”
“是啊。”
林江远望见到迷途船已经乘著江流渐行渐远,那抹若有若无的牵引感,此刻碎得乾乾净净。
想来应该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剩下两人的魂魄呢?”
“我正要遣人送回去,既然几位在此,需要几位带回去吗?”
“你们送回去吧。”玄道:“我等沾著魂魄回去,恐怕是要入了他们几人梦中,第二天一早难免麻烦。”
“好。”
狼头汉子点了点头,便立刻吩咐牛头马面把剩下的两位灵魂送回去,隨后才露出憨纯笑容:
“几位大人,何不吃喝些美味再走?”
“倒是先把江姑娘寻来吧,总不能我们几个妄自吃独食。”林江笑道。
残月攀檐时眾人方归。
林江的乾坤袋中又装了些吃喝点心。
本来狼头汉子非要白给,林江硬是拿了钱出来。
这些妖物鬼崇不收金银,要么以物易物,要么就收铜钱,林江恰巧铜钱多,
於是便挨家挨户买了些。
都是用的正常价钱。
兔儿的桂糕香醇,座山君的火腿寻常铺子难见,赶著一场大集市,收穫可真是颇丰。
等回住所之后,也是稍有些疲惫。
连轴转了一天,哪怕是修行者身子不累,念头也疲,需要打坐调息。
便是互相告了晚安,各自回了住所。
厢房门扉次第合拢,林江盘坐马车软垫时,睫毛已沾满星光。
然而他並没注意到的是,他身周竟渐渐出现淡泊烟云,將那马车包裹了起来胭脂味混著酒气刺入鼻腔。
林江猛然睁眼,满船灯笼晃得他偏头躲避。
“客官,客官,您是不是喝多了?”
厚粉落在石榴裙上的女子俯身,鬢边绢几乎蹭到他鼻尖。
林江皱起眉头,他忽然感觉脚下似乎有些动盪,忍不住问:
“这是哪里?”
“唉,客官,你果然喝多了,怎么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了?”女子帕子甩出个香风旋儿:“迷途渡口自然只有迷途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