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峴一句『你且继续』,把黄伦架起来了。
因为按照对对联的规矩,是比试双方轮流出上联。
毕竟先出上联者,肯定占尽便宜。
如今黄伦连出两个上联,都被崔峴对出下联。
其实已经隱隱落了下乘。
他若是再厚著脸皮出第三个上联,那就算贏了,也会叫人不齿。
因此。
黄伦深吸一口气,儘量让自己显得大度些:“你来出上联吧。”
围观眾人目露嘲讽。
一个是真磊落,一个是假坦荡。
谁更胜一筹,一目了然。
裴坚甚至毫不客气的在人群中大喊道:“虚偽!你已经连出两个上联了!”
庄瑾等人跟著起鬨附和。
大哥们虽然没文化,但很懂『场外喊垃圾话』干扰敌方心態。
果然。
他们几人这番话,让黄伦尷尬到脸色涨红。
崔峴也不喜欢黄伦这般心术不正之人。
因此,听到对方让自己出上联。
他也不再客气,盯著对方哂笑一声:“好,那你来对吧。我这上联是:“四口同图,內口皆归外口管。”
黄伦脸色剧变。
这里的图,需要换做图。
同一个意思,同一个发音,但拆开来,就成了『四口同图』。
听完小神童这个上联,周围很多人都瞪大眼睛。
因为这是个一语双关的拆字联!
好傢伙,本以为方才黄伦的上联,已经足够难了。
如今小神童这上联,出的则是更加刁钻。
在场很多读书人都陷入沉默,苦苦思索。
裴坚也在其中,佯装思考状,不敢说自己其实连上联什么意思都没听懂。
一片安静中。
东莱先生在听完崔峴的上联后,哈哈笑出声来。
眾人神情茫然。
片刻后。
李端、钦差齐大人、知府大人、叶县令等人,在听到东莱先生的笑声,先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於是也纷纷跟著笑。
他们都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出身,学问自然不凡。
作为主家的南阳王,其实想问问他们为何发笑,但又没好意思问。
只是眾人都不傻。
见一群大佬都在笑,便明白,缘由肯定藏在小神童这上联里。
但,究竟该如何对呢?
一帮读书人苦思冥想良久,终究是答不上来。
可他们並不著急,因为现在最著急的,是黄伦啊!
这么一个刁钻的上联,黄伦本就答不上来。
刚才被裴坚等人搞了心態,现在又不知东莱先生等人为何发笑,站在人群最中间的他脸色涨红,急的汗水都不停往下淌。
可急归急,答不上来,就是答不上来啊!
他17岁中秀才,自詡才气无双,这些年一直很是猖狂。
本以为可以在文会上,借著崔峴扬名。
万万没想到,当眾被一八岁稚童给教训了!
苦苦思索良久,耳边儘是『认输吧』的叫喊声,黄伦嘴唇颤抖数次,准备开口。
此时。
却见东莱先生笑呵呵道:“谁来帮忙,给这黄姓小少年递把伞,天热,莫要晒著。”
哗!
眾人震惊。
这是在比试啊,为何东莱先生会开口帮黄伦呢?
但老先生德高望重,没人敢开口质疑,有位带伞的读书人上前,把伞递给黄伦。
黄伦晕晕乎乎接过来,表情欣喜,如梦似幻。
东莱先生竟然替我说话了,还让人给我递伞!
他老人家一定是相中我了!
难道他想收我为徒?
巨大的惊喜將黄伦淹没,甚至冲淡了方才想要认输的不甘与羞耻。黄伦激动的握著伞——
等等,伞!
这个字,可换做同音字,伞!
东莱先生这是在给我暗示啊。
他果然相中我了哈哈哈!
黄伦心神一震,猛然反应过来,几乎没过脑子,激动大声脱口而出:“五人共伞,小人全仗大人遮!”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以后,整个人如遭雷击,险些没有羞愤到晕死过去。
人群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
而后。
不知道是谁最开始笑的,整条长街的读书人,都跟著鬨笑出声。
太好玩了!
此人莫不是傻了,自比小人,將崔峴唤作『大人』。
而用这下联推上联,眾人总算懂方才东莱先生为何发笑,又为何给黄伦递伞。
因为对对联一开始,崔峴说了一句话:今日纵使你输了,我也同意你进去。
所以他才出了这样一个上联:四口同图,內口皆归外口管。
你黄伦今日能不能进入这王府参加文会,由我崔峴管控,我来说了算。
而这上联一出来的时候,小神童自己就替黄伦想好了下联。
这也是东莱先生为何发笑的原因。
可惜,黄伦太笨,没对出来。
东莱先生索性出面,给他递了一把伞作暗示。
於是黄伦脱口而出,对上了。
可正是对上了,才能说明他输了,甚至比没对上更丟人。
五人共伞,小人全仗大人遮。
他可能没有这个意思。
但接了崔峴的上联,就被人家按头强行曲解意思,变成了:小人今日能不能进这个王府,全靠大人您一句话,求求大人开恩吧!
经过解释,越来越多人听懂了这两个对联的含义,纷纷捧腹大笑。
但笑过后,眾人看向崔峴的目光里,儘是惊嘆佩服。
这得是多敏捷的才思,才能把对联玩的如此出神入化。
相比於刚才黄伦那句『童生考到老』,小神童的反击,既不尖锐也不刻薄,反而雅到了极致。
因为人家可什么都没说。
是你黄伦自己,自比『小人』的!
更让无数人侧目惊嘆的是,崔峴,他才八岁啊!
“好!”
“小神童之名,实在名不虚传,我等佩服!”
甚至连南阳王在明白这对联的含义后,也笑著看向崔峴,讚嘆道:“好啊!才思敏捷,磊落端庄,不愧是陛下讚扬的小神童。”
“我南阳有此神童,实在是南阳之幸!”
说罢。
南阳王竟將崔峴奉为座上宾,客气道:“崔公子,请。”
眾人看得瞠目结舌。
南阳王虽无实权,可对一稚童,是不是太过客气了些?
唯有东莱先生,和李端看著这一幕,笑而不语。
他们一副其乐融融的姿態,崔峴更是被当做贵宾,引荐入王府。
徒留黄伦站在原地,脸色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因为今日这一局,他输得彻彻底底!
在眾人的奚落声中,黄伦再也忍不住,以袖掩面,灰溜溜离开。
想来过不了多久,这场別致雅趣的对对子比试,便会传开。
而试图拿小神童做垫脚石的黄伦,倒成了给人家小神童垫脚的那个!
另一边。
崔峴跟隨南阳王,东莱、李端等一眾大佬,进入南阳王府。
虽然这是个『县城王府』,但规格也比普通府宅要高太多。
內部雅致大气奢华,连廊九曲,山水亭榭都极为讲究,倒也確实有几分皇家气派在。
后面跟著进来的读书人们瞪直了眼,纷纷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嘆。
而今日文会的主桌,就摆在王府莲池的亭榭之中。
单看环境,那当真雅致之极,最適合办文会。
除了环境,今日参加文会的主角,可是大梁名儒东莱先生。
毫不夸张的说。
在南阳这个小地方,往前推三十年,再往后推三十年,都不可能再举办一场比今日更加隆重的文会了。
南阳王承接这场文会,显然是为了图个雅名。
因为今日这场文会,肯定是会被记录在南阳县誌里,以供后人翻阅的。
所以,南阳王想玩一把大的。
来到莲池旁边,南阳王並未第一时间请一眾贵客去亭榭中落座,而是道:“本王早就听说,我大梁文人墨客在文会上,各显身手,舞文弄字的风采。实在好生嚮往,可惜一直无缘见识。”
“今日,本王作为主家,想请诸位来参加一场游戏。”
“诸位看到那亭榭了吗,里面准备了最名贵的酒菜瓜果,供你们享用。本王自己,厚著脸皮在里面討个位置。除了本王之外,你们其余人,都可以自行选择,是否要去里面落座。”
哗!
听到这番话,眾人都一片譁然,而后两眼放光。
原本大家都默认,那亭子里是大佬们应该坐的位置,结果听王爷这意思,所有人都能落座?
可只要脑子够聪明的人,便能琢磨出来,南阳王这番话,肯定是有条件的。
果然。
南阳王说完后,突然笑著看向崔峴:“崔小公子,本王刚才那番话,看似大度。实则给在场诸人都出了个大难题。”
“这难题是什么,本王先不说。他们年纪大了,好面子,万一想要推辞,又不好意思,搞得双方都很尷尬。”
“但你文採过人,又年纪小,所以肯定並没有这个顾虑。这个游戏,我想先请你参加,只要你参加了,他们就抹不开面子拒绝,就都得参加了。”
不得不说,这位王爷说话倒是风趣幽默。
虽是邀请崔峴,但也给他留了拒绝的余地:你年纪小,没有顾虑,所以即使拒绝了也无碍。
眾人纷纷看向崔峴。
崔峴含笑道:“那王爷能否说明白,这究竟是何游戏?”
在眾人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中,南阳王哈哈一笑,说道:“联句诗,怎么样,小神童要参加吗?”
竟然是联句诗!
自古以来,文会上最高端的游戏,绝对非联句诗莫属。
因为这个游戏的规则,是主家隨机出一个主题。
而后,参与游戏的人,围绕著这个主题,每人轮流作出一句诗,最后组合起来,成为一首诗。
纵观前朝数百上千年,都没有几首像样的联句诗能流传下来。
因为这么多人坐在一起,学识良莠不齐,想法五八门。
要在极短的时间內,扣题的同时,还得仓促接住上家作的诗句,隨机应变顺下去。
到最后,成诗往往千奇百怪,意思混乱。
因此,除了那种大佬云集的盛世文会,能把联句诗玩出样。小文会上,是不可能出现这种游戏的。
任谁都没想到,南阳王竟然出了个这般『高端』的难题。
东莱、李端等人看向崔峴。
在场其余读书人,也都纷纷看向崔峴。
他年纪小,其实就算拒绝了,也没什么。
可话是这么说,大家心里还是隱隱有期待。
因为小神童就是以诗扬名天下的啊!
迎著眾人打量的目光,崔峴並未答应或者拒绝,而是直接笑问道:“敢问王爷,今日这联句诗的主题,是什么?”
南阳王脸上的笑意越发灿烂:“莲池亭榭桌案之上,请君自行观看。”
於是。
崔峴朝著对方拱手,而后在无数震惊、欢呼、讚嘆声中,第一个走进了亭榭。
他接下了这个游戏!
整个王府里的读书人们,纷纷双眼冒光,激动到难以自持。
一个联句诗的游戏,將这场本就声势浩大的南阳文会,彻底推上了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