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久第一次知晓自己的身世就是在那天。
他不是什么孤儿。
他姓卿,他是卿家的小少爷,他和卿秋是一样的。
那是迟久最开心的一天。
当然,也只有那一天。
……
迟久与那女人短暂交谈,直到女人被带走,他低著头,手仍兴奋地发抖。
女人被家僕架著往外拖。
可就在被丟出去前,女人都还用手扣著地面,对著他大喊:
“卿先生最爱的是我!你是卿先生的孩子!告诉他小梅来找他了!”
迟久侧过身。
女人垂著头,苍老的颈上有一朵残破的红梅。
或许那红梅曾是殷红嫵媚的。
绽放在细白的颈上,惹得情郎耳热。
可现在它衰败了。
为什么呢?
迟久一步步往前走,每走一步,脑海中便浮现出一次大夫人和卿秋的身影。
雍容华贵的大夫人。
皎皎如明月的卿秋。
不应该,明明母亲也是父亲的妻子,明明他也是父亲的儿子。
为什么差距会这么大?
大夫人有的他的生母明明也该有,卿秋有的他明明也该有。
本该是这样不是吗?
那夜,迟久靠在墙上看窗,身上盖著一条小毯。
深冬的季节。
榻是硬的,毯是薄的,身子是冰的。
可迟久的心炙热而滚烫。
他兴奋得几乎发抖。
畅享著,他会和卿秋一样,被家僕簇拥著,被邻里称讚著,被少女憧憬著。
宾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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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是在想,如果他也是卿家的少爷,宾雅是不是就会喜欢他了呢?
迟久在小床上滚著。
床太窄,他掉下去,磕了脑袋,却仍是笑著的。
迟久感觉自己的心从未这么畅快过。
他感觉自己曾经所憧憬过的一切都將隨著身份的转变唾手可得。
他想像中的父亲是英雄。
会为了他斥责大夫人和卿秋,接回母亲,让他做风光的小少爷。
到那时他该叫什么名字?
卿久?不对,父亲定会为他找教书先生来起个更好的。
至於父亲之前为何不想著寻他?
迟久只当是大夫人妒忌成性,骗了父亲,没告诉父亲他的身份。
这样更好。
父亲要是知道真相迁怒大夫人,卿秋也落不得好。
迟久想著卿秋吃瘪便高兴。
只是父亲明日才归家。
迟久枕著枕头,心想只要再熬过一日就好,便美滋滋地睡了。
这是他自有记忆来最欢喜的一日。
……
次日天亮了。
迟久蜷在被里,睡得香甜,却被一只大手拽了出去。
“起床了!”
迟久睁开眼,卿秋身边的狗腿老徐,正阴沉著脸吼他。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一个家僕,还想学少爷小姐们享福不成?”
迟久清醒了。
只是听到“少爷”二字时,心里不屑地撇撇嘴。
他还真是少爷。
但父亲还没回来,这话不能说,卿秋那么阴险……
说了会被提前弄死的。
像小树林里,那具青白的男尸。
识时务者为俊杰。
迟久大度地没计较,在老徐的嘮叨声中,他像没骨头似的懒洋洋地拖著扫帚去卿秋的院子。
几日前他还在扫大院。
不过祠堂那日后,卿秋把他调进自己的院子,说怕他又被人欺负。
假好心。
迟久想:这哪是怕他被欺负?明明是怕他把他做得那些腌臢事给抖落出去,才必须把他放眼皮子底下看著。
院里的活不算多。
一般是老徐扫一遍,迟久再去扫第二遍。
老徐那个狗腿。
对卿秋那个忠诚,恨不得连墙缝都用马毛仔细刷一遍,免得污了他冰清玉洁的大少爷。
迟久呢?
他被叫过来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当人桩子,杵著扫帚演演戏。
可惜迟久连戏也不想演。
凭什么?
让他干点轻鬆的,他就必须感恩戴德吗?
他可是卿家的少爷。
这些事本就不该他来做,他是该享福的主子。
迟久迫不及待。
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尤其是过去欺负他的人。
他要看他们诚惶诚恐。
像夹著尾巴的狗,吐著舌头来求他原谅。
迟久越想越兴奋。
手一甩,直接丟了扫帚便出去。
……
“你们听我讲。”
小酒馆里,迟久潮红著脸,细白的颈是水粉般的顏色。
他喝了酒。
散尽家財,请了一堆人,吹嘘著说大话。
“我呢,也是父亲的孩子,是卿家的少爷。”
“等父亲归来,我认祖归宗,就去把卿秋当狗骑。”
一阵鬨笑。
小桌上的人东倒西歪,笑到咳嗽,几乎要把肺也咳出来。
迟久怒了。
“你们笑什么!”
他猛地一拍桌子,但也没敢太用力,这些人都是平日里惯爱欺负他的人。
他人小势微。
在酒馆把人叫来,本意是想在父亲回来前炫耀一番,看他们露出——
“原来我以前欺负的小嘍囉是大人物,老天保佑,绝对別让我被小少爷报復。”
那样的诚惶诚恐。
可非但没有,反而是笑声大得刺耳。
平日总嘲讽他的男人饮了口酒,用词依旧毒舌。
“你怎么可能是卿家的少爷?卿家的少爷啊,就该是大少爷那样风姿绰约的人物。哪像你?跟个流鶯一样。”
男人提了卿秋。
“再说了,卿家手眼通天,想找的话怎么可能连一对孤儿寡母都找不到?”
男人轻佻地戳戳迟久的脑袋。
“別做梦了,你快回家洗洗睡吧。”
迟久掀了桌子。
一个酒碗砸在男人头上,血液四溅,他与那男人扭打起来。
他永远这样。
做事不计后果,上头了什么都做得出来。
只是以前他总打输。
但这次,或许是卿家少爷的身份让他重燃心气。
迟久打贏了。
男人头朝地,脑袋上全是碎瓷片,流著血栽在那。
老板追出来要赔偿。
迟久瀟洒地丟下最后一点家底,摇摇晃晃地出去。
迟久也没好到哪去。
掛了彩,阴柔穠丽的脸上全是血,在素白肌肤上格外显眼。
头重脚轻。
迟久扶著墙,口中瀰漫著咬人的血味,几乎晕过去时。
一只玉色修长的手托住他。
迟久抬头,见卿秋低眸,清雅眉目含霜。
迟久笑了。
卿秋这样的人,八面玲瓏,左右逢源。
居然也会生气啊。
迟久笑得肩膀发抖,旁边的老徐骂他。
“你偷懒就偷懒,乱跑什么?怎么还受伤了?”
迟久停了笑。
老徐討厌他,不会关心他,这么说只可能是因为……
卿秋生气了。
“回去。”
瑞凤眼低垂,浓雾色的眸子泛凉,像冬日融了霜的青竹。
平时总笑的人不笑了。
阴沉著脸,紧绷著唇,有些唬人。
迟久清醒了些。
那张玉色姝顏的清贵脸蛋在他眼中渐渐扭曲,如恶鬼般渗人。
迟久惊出一身汗。
他忘了,卿秋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你放开我!”
迟久哭喊著拍开卿秋的手,趁卿秋怔忪一路往前跑。
老徐在后头骂他。
“大少爷要带你看伤!你个混帐东西!还不快回来!”
迟久才不听。
他擦著眼泪,跑到肺疼才堪堪停下。
小腿在发抖。
迟久脚踝疼,哭得满脸泪,抱著膝盖蹲进寺庙。
这是土地公的庙。
许多人家门前都有,大约只有成人一半宽长,低低矮矮的。
迟久在庙前拜了拜。
挪出土地公,他弯下身子,將自己藏了进去。
脸颊仍旧是濡湿的。
迟久一边哭,一边用袖子蹭眼泪。
他怕急了卿秋。
哪是要给他看病?卿秋一定是听到了风声,要杀他灭口来了。
他要等父亲来。
迟久不断擦著眼泪,擦到整条袖子都湿了,才喘著气停止啜泣。
额头还在流血。
迟久失血过多,已经开始头晕,却没急著包扎。
【父亲就快来了】。
迟久完全凭这一个念头撑著,还想著父亲见了他的伤可能会心疼。
渐渐地身体开始凉了。
迟久越发睏倦,快撑不住晕过去时。
一阵鞭炮声响起。
迟久探出脑袋,是父亲,他回来了。
这边接风洗尘要放炮竹。
炮竹噼里啪啦地响,管家在给家僕发零钱,庆祝先生回归。
一片喜气洋洋中,迟久像泥猴一般窜了出去。
“父亲!”
他大喊,嗓音中满是欣喜,一路小跑衝过去。
这一嗓子让所有人都回头。
尤其是大夫人和卿秋。
迟久仰起头,清晰地看见卿秋眼中的一丝错愕,於是越发得意。
等著吧卿秋。
他想。
从今天过后,你的一切都將属於我。
“父亲!”
迟久仰著头,得意地又叫,伸手要去抱父亲。
却愣住了。
中年男人低头看著他,眼中只有阴沉和难堪。
“哪来的疯乞丐?”
中年男人侧身,对著旁边的管家命令。
“把他给我赶走!”
迟久慌了。
他以为父亲只是不知道他的身份,在被拖走时还卖力挣扎。
“父亲!我母亲是小梅!私下会面时父亲你曾提笔在我母亲颈间画过梅……”
这样私密的事被当眾讲了出来。
家僕忍不住捂嘴窃笑,男人脸色更黑。
“一个妓女生的野种和我有什么关係?我卿家给你一口饭吃,你就在这搬弄是非?”
迟久被一脚踹开。
结痂的伤口裂开,血顺著眉骨往下淌,他茫然又含糊地继续:
“可我真是你的孩子,滴血认亲,我可以滴血认亲……”
他不再叫父亲。
眼前暴戾的男人,与迟久想像中慈爱的,与阿伯般的长辈完全不同。
迟久如此雀跃,是因为他觉得长辈都是如阿伯般的人,只要相认了就会对他好。
可他想错了。
中年男人拧眉,厌恶到了极点。
“滴血认亲?一个戏子生的杂种,也配把血与我混在一处?”
迟久颤抖著还要说话。
这时大夫人站出来,还是一脸端庄,平静地开口。
“撒谎成性,打嘴。”
迟久终是没能说出剩下的话,两个家僕逼他跪在地上,另一个拿著木板面无表情地抽他的嘴。
一下接著一下。
迟久很快发不出声音,下半张脸血肉模糊,血混著眼泪和收不住的涎水一起往下面淌。
几乎染红一片砖。
迟久晚上刚和人打过架,失血过多没包扎就算了,还又在寒风中胆战心惊地熬了一夜。
又伤又泪又惧。
精神和身体都状態不佳,本就只全凭马上就能飞黄腾达的念头撑著,可现在那念头也断了。
还没打几下。
迟久脑袋一歪,直接晕了过去。
……
再睁眼,一片漆黑,迟久猛然坐起。
他的后脊被汗浸湿。
撑著床,几乎要以为一切都只是场噩梦。
或许父亲还没回来……
又或许,从他遇见那个女人开始一切就都只是梦。
直到剧痛袭来。
迟久颤抖著鬆开手,摸到下巴上的大片血痂。
不是梦……
他真的在大庭广眾出丑,被寄予全部希望的父亲一脚踹开。
迟久掉起眼泪。
控制不住的,大滴大滴往下掉,蛰得伤口生疼。
可他无法停止。
他以为父亲的到来会是救赎,却偏偏是噩梦。
偏偏这噩梦还没结束。
迟久心气那样高,眾目睽睽之下出了丑,他一时衝动想去跳井自杀。
但等敲不开门才发现这不是他的房间。
大夫人的人来了。
迟久被拖走,一鞭子抽在他背上。
疼。
迟久脸色苍白,几乎要扭曲起来,身体蜷缩著痉挛。
大夫人慢悠悠地品茶。
放下茶杯,她低著眸,满脸厌恶。
“贱货生的野种!”
迟久疼得肺疼,倒吸一口凉气,还没缓过来。
就又被扯著头髮拽起来。
大夫人伸出手,保养得宜,涂著香膏的手蹭过他的脸。
怒极反笑。
“不愧是那个贱人的种,都快残了还这么好看啊?跟你母亲一样的祸水妖精!”
又是一巴掌。
迟久的脸被抽歪到一边,连呼吸都没了力气。
大夫人信佛。
乐善好施,菩萨心肠。
卿先生爱妻。
唯妻是命,宠妻无度。
两人是外人眼中的模范夫妻,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所以他的母亲是怎么回事?
迟久喘著气,茫然地抬头,神色恍惚。
他看到大夫人快扭曲的脸。
愤怒,绝望,厌恶,麻木,憎恨。
太多情绪匯集。
——原来她也不过是个不被丈夫喜爱,眼看著丈夫玩女人成性,却又为了被眾人羡慕故意端著好粉饰太平的可怜女人。
迟久想笑。
扯扯嘴角,刺痛袭来,他又笑不出来了。
他也可怜。
大夫人抓不到那些女人,又或者抓到的都玩死了,只能找他这个野种撒气。
迟久被打了又打。
晕倒时,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
他奄奄一息地趴著,鬆了口气,闭上眼正想休息一会儿。
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