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散后,陈锋一行人辞別木家,登上马车,在一名赤羽卫的驾驭下,缓缓驶向位於金陵城东的镇北侯府。
马车內,气氛有些沉闷。
林月顏靠在柔软的锦垫上,眉宇间带著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今日酒宴上的谈话,信息量太过巨大,让她这位久居深闺的女子感到一阵阵心悸。储君之爭,朝堂党伐,这些以往只在话本演义中看到的词语,如今真切地展现在面前,让她为自己夫君的前路感到深深的担忧。
陈锋则闭目沉思,將今日所得的所有线索在脑中飞速地串联、分析。木家父子、求贤令、太子、十四皇子、丞相柳越……一张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关係网,正在他面前缓缓展开。他必须儘快理清头绪,在这张大网中,为自己,为家人,找到一条安全的生路。
行至半途,前方街口突然传来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踏碎了午后的寧静。陈锋瞬间睁眼,锐利的目光穿透车帘缝隙。只见李山带著六名赤羽卫策马疾驰而来,马蹄溅起点点尘土。更引人注目的是李山身侧一骑,马上之人一身玄黑劲装,身形挺拔如枪,面容冷峻似铁,腰间佩著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刀,整个人散发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仿佛一块移动的寒冰。
“是李叔!”叶承率先认出了来人,鬆了口气。
两方人马在街心交匯。李山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快步走到陈锋车前,抱拳沉声道:“公子,夫人,属下已將侯府內外安置妥当。这位是关无情关统领,奉侯爷钧令,特来金陵护卫公子与夫人周全。”
陈锋掀开车帘,目光落在关无情那张熟悉的、仿佛万年不化的冰块脸上,心底却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关无情是奉叶擎苍之命护送吏部尚书之子陆明轩回京,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见。他笑著拱手:“关兄,一別半载,风采依旧。”
关无情对著陈锋抱拳还礼,神情依旧冷淡,只是微微点头:“陈公子。
他的语气虽然冷淡,但陈锋能感觉到,这並非敌意,而是一种长年累月形成的习惯。在那双冰冷的眸子深处,藏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他知道,若非陈锋当日的决断,他那压抑了十多年的血海深仇,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报。
“无……无情大哥?”一旁的叶承看著关无情,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有些不確定地喊了一声,“真的是你?”
关无情闻声侧头,目光落在叶承身上。那张冰封的脸上,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如同寒冰乍裂,泄出一缕微不可察的暖意。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叶承,点了点头,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情:“承弟,好久不见。长高了,也壮实了,比大哥……都高了。”
在关无情的引领下,一行人终於抵达了位於城东青龙巷的镇北侯府。
侯府占地极广,朱漆大门,门前两座威武的石狮子,门楣上悬掛著“镇北侯府”四个苍劲有力的鎏金大字,处处都透著一股边关將门的肃杀与威严,与金陵城中那些文官府邸的精致婉约截然不同。
一位年约五旬、精神矍鑠的老者早已带著几名精干僕役在阶下恭候。老者身板挺直如枪,鬢角染霜,左腿微跛,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一看便是行伍出身。
见到眾人,他立刻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动作带著军人的乾脆:“老奴叶忠,见过公子、夫人、三公子、关统领!府內已洒扫停当,请诸位隨老奴入府安歇。”
这叶忠乃是叶家的家生子,自小便跟在叶擎苍身边,忠心耿耿,是叶擎苍留在金陵的心腹。
踏入府门,格局与冀州侯府一脉相承,但细节处更显帝都的底蕴与考究。迴廊曲折,庭院深深,移步换景。府中僕役不多,行走间步履沉稳,眼神精悍,皆是军中退下的百战老兵,沉默而干练。
陈锋一行人被安置在府邸深处一处独立的院落“清竹苑”。院如其名,几丛翠竹倚墙而立,清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环境清幽雅致,显然是精心挑选的静养之所。
安顿下来后,陈锋片刻未歇,立刻请来侯府供养的府医为林月顏诊脉。府医是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搭脉良久,又仔细查看了林月顏肩头的伤口,捋须道:“夫人脉象虽虚,然根基尚稳,乃失血耗神所致,幸未伤及根本。肩伤处置及时得当,癒合良好。只需按时服用老朽开的益气补血方剂,静心调养旬日,当可无虞。”陈锋闻言,悬著的心才真正落回实处。
当晚,管家叶忠在大厅设下便宴,款待陈锋、林月顏和叶承等人。
席间,陈锋详细询问了关无情这半年来的经歷。
关无情言简意賅地讲述了他护送陆明轩回京的过程。一路之上,虽然也遇到几波不明身份的刺客袭扰,但都被他带领的赤羽卫一一化解。將陆明轩安全送回吏部尚书府后,他便按照叶擎苍的命令,一直留在金陵侯府中待命,暗中联络侯府在京城的势力,搜集各方情报,等待陈锋的到来。
饭后,关无情说有要事稟报,將陈锋请到了书房。
“陈公子,”关无情从怀中取出一份用火漆封好的密信,递给陈锋,“这是义父半月前派人送来的,嘱咐我务必亲手交给你。”
陈锋拆开信,信是叶擎苍的亲笔,字跡刚劲有力,一如其人。
信中,叶擎苍除了叮嘱他在金陵万事小心之外,还重点提到了一个人和一件事。
其一,当朝丞相柳越。叶擎苍直言不讳:“柳越老谋深算,乃朝中主和派魁首,视我镇北侯府如眼中钉,肉中刺。此獠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尤擅借力打力,挑拨离间。锋儿,遇此人,当避其锋芒,切莫与之正面衝突,徒惹祸端。切记,此人乃你金陵路上最大绊脚石!”
其二,则是千叮万嘱,切莫捲入储位之爭。叶擎苍分析得极为透彻:“储位乃国本,亦是龙潭虎穴。太子名分早定,根基深厚;十四皇子锐气逼人,军中根基亦深。两虎相爭,凶险万分。无论倾向何方,皆会立遭另一方倾力打压,死无葬身之地!切记,你乃奉旨入京,持求贤令,意在面圣。陛下尚在,乾坤独断。当谨守本分,莫问储事,一切,待面圣之后,由圣心独裁!”
最后一句,更是语重心长:“无论將来谁人登顶,此刻端坐龙椅者,依旧是当今陛下!”
陈锋看完,將信纸就著烛火点燃,看著它化为灰烬,面色凝重。
关无情见陈锋沉思,便將自己这半年来在金陵的见闻,用最精炼的语言做了补充。
“公子,金陵表面歌舞昇平,实则暗流汹涌。太子与十四皇子之爭,已至水火不容之境。文官清流,十之七八依附东宫,鼓吹仁政息兵;军中少壮,则多心向十四皇子,力主整军雪耻。朝堂之上,两派攻訐倾轧,政令常因党爭而废弛。”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更堪忧者,近半年来,金陵內外治安急转直下。地痞滋扰尚属寻常,更有甚者,接连发生数起朝官深夜遇刺身亡之案!京兆府查来查去,最后皆以『江湖仇杀』或『流寇作案』草草结案,不了了之。”关无情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属下以为,此绝非寻常治安案件,恐是……党爭倾轧,已见血光!”
陈锋心头凛然。他立刻联想到朱雀大街扶桑人的囂张,以及木萧那番关於“水深”的告诫。这看似繁华的帝都,果然处处杀机四伏。
“金陵城,就是一个巨大的棋盘。”关无情冰冷总结道,“我们这些人,都是棋子。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復,满盘皆输。”
沉默半晌,陈锋开口问道:“闻香水榭背后势力你可知道?”
“闻香水榭?”关无情沉思一会,道,“之前也命人查过,但最后不了了之。闻香水榭背后有皇家之人,不然,也不可能在金陵周边州府都有开业。”
“嗯?”陈锋大惊,“青楼也能开连锁店?”
关无情:“???”
“咳咳!”陈锋咳嗽两声,正色道,“既然闻香水榭背后有皇家之人,那的確不能调查的太过深入……”
陈锋沉吟片刻,对关无情道:“关兄,还有一事烦劳。淮水之上截杀我们的那些水匪,绝非寻常贼寇。幕后必有黑手。此事,需深查。”
“李叔已经跟我说过了。”关无情点头道,“我已派人去查。对方行事极为乾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活口和线索。但从那些杀手的武功路数和使用的兵器来看,不像是普通的江湖草莽,倒像是……某个大势力豢养的死士。只是,具体是哪一方,还需要时间。”
陈锋点了点头,心中已有了计较。
次日,陈锋就带著求贤令去官府作了登记,官员说会立即上报,过几日就会有旨意传达。
接下来的几日,清竹苑成了陈锋临时的堡垒。
他一面精心照料林月顏的饮食起居,督促她按时服药静养;一面则通过关无情和叶忠掌握的情报网络,如饥似渴地吸收著关於金陵的一切——朝中重臣的派系、各大家族的立场、错综复杂的联姻关係、乃至金陵城的防卫布局、各衙门的势力范围……他將这些信息分门別类,在脑中构建起一张庞大而清晰的权力图谱,试图在这张无形的棋盘上,为镇北侯府,也为自己和林月顏,找到一个最有利的位置。
叶承则被关无情“抓”去了侯府后院的演武场。兄弟二人阔別重逢,每日里刀来枪往,打得虎虎生风,汗水浸透衣背。叶承的悍勇配上关无情精妙的点拨,武艺肉眼可见地精进。演武场上呼喝之声与兵器交击的鏗鏘声,成了清竹苑外一道充满生气的背景。
林月顏在名贵药材的滋养和府医的精心调理下,气色一日好过一日,苍白的面颊渐渐有了血色。只是,每当独处或夜深人静时,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便悄然浮现。苏芷晴那个未竟的“交易”,如同一块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她的心头。
这日午后,侯府平静的气氛被一阵急促而尖细的通传声打破。
一名身著深青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小太监,在两名禁军侍卫的陪同下,策马来到镇北侯府门前。他手持拂尘,神色倨傲,尖细的嗓音在府门前响起:“镇北侯府陈锋接旨!”
叶忠早已得到通传,连忙大开中门,引著闻讯赶来的陈锋等人跪迎。
小太监展开一卷明黄绢帛,朗声宣读:“陛下口諭:闻冀州贤才陈锋,持求贤令入京。朕心甚慰。著其於三日之后,辰时三刻,入宫覲见。钦此!”
“臣,陈锋,领旨谢恩!”陈锋叩首领旨。
小太监宣完旨意,拂尘一甩,看也不看眾人一眼,便在侍卫簇拥下扬长而去。
短短一句话,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水,在清竹苑乃至整个镇北侯府激起千层波澜。紧张、期待、不安……种种情绪瀰漫开来。
面圣!这既是莫大的机遇,亦是巨大的凶险。是龙跃九天,还是折戟沉沙,或许就在这三日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