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夜深了,晚膳你也没用多少,妾身让厨房燉了些鸡汤,你趁热喝了吧。”她將汤盅放在案头,声音柔和。
柳越看著眼前的妻子,阴沉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端起汤盅,喝了一口,暖意顺著喉咙滑入腹中。
“可是朝中又有什么烦心事?”徐氏见他面有郁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妾身看夫君眉头紧锁,晚膳时便心神不寧。可是为了今日放榜之事烦心?妾身听闻……那位陈公子,中了会元?”
柳越喝汤的动作一顿,嘆了口气。在妻子面前,他没有太多掩饰:“何止是会元。他那篇策论,是想掘了满朝文武的根啊。”
他便將事情的原委,简略地对徐氏说了一遍。
徐氏听完,神色变得极为复杂。
她不解地看著自己的丈夫:“那陈锋……是妾身和鶯儿的救命恩人。当初在冀州,多亏了他和叶公子,我们母女才能……”
“后来在望江楼,您和易儿与陈公子,不是相谈甚欢吗?他那块求贤令,不也是您授意严刺史所赠?妾身听闻,他能来金陵,似乎也有夫君在吏部为其说话的缘故……为何如今……”
她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为何如今他显了才华,得了圣眷,夫君反而……反而如此忌惮,甚至要……妾身愚钝,实在不解。”
柳越放下汤匙,看著妻子,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知道夫人因为救命之恩,对陈锋心存感激,但她终究是內宅妇人,难以明白这朝堂之爭的凶险与复杂。
“夫人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柳越嘆了口气,“官场如战场,甚至比战场更加凶险,杀人不见血啊。”
“当初在望江楼上,为夫便试探过此子。此子確有才华,但性子过於刚硬,稜角分明,绝非甘居人下、易於掌控之辈。如今太子与十四皇子之爭愈演愈烈,为夫观其言行,早料到他必与推崇武事、性子暴烈的十四皇子更为投契。而十四皇子……向来与为夫政见不合,多有齟齬。”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若让此等大才投入十四皇子麾下,无疑是如虎添翼,对为夫,对太子殿下,都绝非好事。所以,为夫不得不早做谋划。”
徐氏面露惊讶,她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般曲折:“夫君当初力荐他进京,难道是……”
“不错。”柳越坦然承认,“当初镇北侯叶擎苍和陆明轩大力夸讚此子,老夫顺水推舟,一是想看看此子究竟有多少斤两,二是想著若能將其拉拢过来,自然最好。若不能……”
徐氏神色更加复杂,她怔怔地看著丈夫,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丈夫在朝堂之上的另一面。
她喃喃道:“可……可镇北侯那边……当初林尚书抄家灭族之时,若非夫君您在朝中周旋,力保下侯夫人林氏,镇北侯府恐怕……镇北侯这些年来,对夫君您也並无敌对之举,不过是政见不同罢了。为何如今似乎……非要闹到这般地步?”
“妇人之见!”柳越打断她,语气有些不耐,“党爭,从来不是论恩仇,而是论立场!”
“有些恩义,为夫並非不记。但……人在朝堂,身不由己。为夫坐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情,不是想停就能停的。”
他嘆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
“身后有太多人看著,跟著。为夫是主和派的领袖,若与主战派的武將交往过密,莫说手下的人心会散,便是龙椅上那位……恐怕也会寢食难安啊。”
徐氏被他呵斥,眼圈一红,不敢再多言。
她看著丈夫眼中的疲惫与无奈,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嘆了口气。她端起已经微凉的鸡汤,轻声道:“妾身再去给夫君热一热吧。”
……
十四皇子府內,却是另一番景象。
大排筵宴,灯火辉煌。萧承锋与寧佑等一眾少壮派將领,正围坐在一起,开怀畅饮,气氛热烈。
“痛快!真是痛快!”萧承锋將一碗烈酒一饮而尽,重重地將碗顿在桌上,大笑道,“陈锋这篇策论,简直是说出了孤的心里话!什么重农抑商,什么祖宗成法,都是狗屁!国家没钱,拿什么养兵?拿什么打仗?就该从那些富得流油的商人身上割肉!”
他越说越兴奋,用力一拍桌子:“等他殿试过后,点了进士,入了朝堂,孤推行强兵之策,便有了最得力的臂助!到时候,看谁还敢说孤只会好勇斗狠!”
寧佑则相对冷静,他为萧承锋又满上一碗酒,沉吟道:“殿下,陈锋此举,锋芒太露。其策论更是触动了满朝文武的利益。木秀於林,风必摧之。我担心,三日后的殿试之上,会有人借题发挥,对他不利。我们是否要提前做些准备?”
萧承锋闻言,却摆了摆手,脸上带著一丝狂傲:“怕什么!真金不怕火炼!孤就是要看看,他陈锋,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顶住这满朝的风雨!”
“若是连这点阵仗都经不住,那也不配与孤共谋大事!再说了,不是还有父皇吗?父皇既然点了他做会元,就是看中了他的胆识和才干,岂会任由那些小人作祟?”
话虽如此,他眼中却也闪过一丝思索之色,显然將寧佑的话听了进去。
……
夜深人静,喧囂散尽。
陈锋送走有些醉意的叶承,回到房中。林月顏已经为他铺好了床铺,在昏黄的灯光下,恬静地睡下了。
陈锋回到书房,书案上,静静地放著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那是谢云娘带来的。
他拆开火漆,抽出里面的纸张。上面並非银票,而是几行清秀却有力的小字,清晰地记录著柳越在书房召见卢子瑜等人,以及其后吩咐心腹散播流言的动向。
他独自一人,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清冷的夜风吹散了满身的酒气。
他看著天边那轮残月,神色平静。
舞弊?郑玄?这手段,未免也太小看他陈锋了,也太小看那位铁面无私的郑老大人了。
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没想到柳越他们误打误撞,还真猜对了一半。郑玄之母,还真是他间接帮助的。
他將纸条凑近烛火,看著它捲曲、焦黑,最终化为一点灰烬。
……
殿试之日,卯时。
天色尚未完全破晓,一抹淡淡的青灰色笼罩著沉睡的金陵城。紫禁城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隱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庄严而肃穆。
承天门外,巨大的汉白玉广场上,一百二十名新科贡士,已经沐浴更衣,换上了由礼部统一发放的、崭新的青色襴衫,头戴乌纱帽,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按照名次,整齐地列队等候。
没有人说话,气氛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眾人因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晨风吹过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
隨著宫门开启的沉重“嘎吱”声,眾人跟隨著鸿臚寺的官员,踏上了那条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通天之路。
脚下是光滑平整的汉白玉御道,道路两旁,是手持金瓜鉞斧、身披黄金鎧甲的御林军。他们如同冰冷的雕塑般纹丝不动,冷漠的眼神不带一丝情感,却散发著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远处,悠远而庄重的钟鼓之声,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地响起,仿佛每一下,都精准地敲击在贡士们的心臟上。
穿过一道道巍峨的宫门,走过一座座华美的宫殿,皇权的浩瀚与自身的渺小,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压得每一个人都几乎喘不过气来。
陈锋站在队伍的最前列,这是会元的荣耀,也是眾矢之的的位置。
他目不斜视,步伐沉稳,呼吸平缓,將所有的心神都內敛於胸中,整个人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无数道目光,如同针刺般落在自己身上,有嫉妒,有好奇,有审视,有敌意。
赵景行站在他身后,微微低著头,努力平復著胸中激盪的心情。他不断告诫自己,要沉著,要冷静,但心臟依旧不爭气地狂跳。
裴宽则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他出身寒微,从未想过,自己一个农家子弟,有朝一日能站在这象徵著帝国权力之巔的地方。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每一步都踩得不甚真实。
而卢子瑜、薛文瀚等人,则脸色阴沉地跟在后面。他们看向陈锋那挺拔的背影,充满了怨毒与不甘。
今日的殿试,是他们挽回顏面的最后机会,必须在陛下面前,將这个泥腿子出身的会元,彻底比下去,方能一雪前耻,挽回世家顏面。
终於,集英殿到了。
当踏入殿门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大殿之內,空间宏伟得令人窒息。数十根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盘龙金柱,直撑穹顶,上面雕刻的龙纹栩栩如生,仿佛隨时都会破柱而出,翱翔九天。
殿中央,那高高的丹陛之上,巨大的鎏金宝座上铺著明黄色的坐褥,宝座后是雕龙的紫檀木屏风。
而宝座之上,乾帝萧景贞,身著十二章纹的繁复龙袍,头戴通天冠,正安静地高坐其上。
他並未刻意地释放威严,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但那份与生俱来、浸润在骨子里的九五之尊的气度,却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的百官与贡士,仿佛能洞穿所有人的內心,看透他们所有的紧张、期盼与算计。
丹陛两侧,文武百官,按照品级,分列站立,鸦雀无声。
左侧以右相柳越为首的文官集团,一个个身著緋色或紫色的官袍,神情肃穆,眼观鼻,鼻观心。
右侧以武安侯秦元为首的武將,则个个身著鎧甲或锦袍,身姿笔挺,气势彪悍。
两派人马,涇渭分明,目光不时地在最前列的陈锋身上交匯,各怀心思。
柳越站在班首,仿佛入定,但袖中微微颤动的手指,却显示出他內心的不平静。
秦元则目光灼灼地看著陈锋,充满了期待与鼓励。陆明轩站在文官队列中,神色平静,但眼神深处,也藏著一丝担忧。
吉时到,司礼太监尖细而高亢的声音穿透大殿:
“宣——新科贡士覲见——!”
陈锋率领一百二十名贡士,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万岁。
“诸位,平身。”
礼毕,眾人垂首起身,屏息以待,准备迎接惯例的策问题目。
然而,龙椅上的皇帝却並未立刻颁题。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缓缓扫过阶下每一张年轻而紧张的面孔声音平和,却清晰地迴响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朕知道,你们十年寒窗,饱读诗书,今日能站在这里,皆是我大乾的栋樑之才。朕心甚慰。”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耐人寻味:“然,今日殿试,朕不想考诸位早已倒背如流的经义文章,也不想听那些辞藻华丽的诗赋。那些,郑玄、张柬之两位爱卿,已经替朕考过了。”
此言一出,不仅眾贡士愣住,连两侧的文武百官也纷纷露出诧异之色。不考经义诗赋?那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