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描绘
“虽然我知道很多时候我讲的东西你听不懂,只能死记硬背,但也不至於像今天这样。”
陈墨瞳停下了滔滔不绝的敘述,也阻止了自己发散到不知道哪个角落的思维,她满是惆悵的看了一眼路明非,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在心头蔓延。
短短的二十分钟,路明非已经不知道走神多少次了。
“今天发生了些事情。”路明非摇晃著杯子里的冰块,叮叮噹噹的响声,能让他暂时抽离思绪的洪流,“对了,有点东西想给你看看,你帮忙参考一下———”
说著,路明非翻出了书包里的那一背厚厚的纸质习题册,放在茶几上推到了诺诺的面前。
“別人—?同桌给我的,说对我现在的阶段有很大的用处。”路明非解释道。
陈墨瞳拿出一本,隨意的翻动著,目光却专注於每一个从她眼前掠过的习题,不多时,她说:“都是一些很基础的东西,巩固练习和强化练习,少量的在基础內容上延伸到高端的题目过於简单了。”
“谢谢,这就是需要的。”路明非毫不客气的將那些东西完全收下,“既然你经常会忘掉我基础不好这件事,那我就不格外强调了,等我把基础补好了就能跟上你发散的思维了,对吧?”
诺诺此时陷入了一阵很难以言说的尷尬之中。
一来,她又想到了自己每天都会纠结但每次上课都会忘掉的事情一一路明非大多数时候听不懂她教的东西。
二来,她回忆著刚刚自已看到的內容,立马就能判断出来一个令她尷尬的事实一一路明非就算把这些基础打好了貌似也听不懂她讲的东西。
对於一个老师来说,这毫无疑问是极其失败的,没有哪个失败是比“学生听不懂你讲的课程”这件事更糟糕的了。
她现在突然会觉得自已有点对不起到手的工资,儘管聊胜於无,但那好也是钱,是本应该她劳动所得的钱。
诺诺沉沉的嘆了口气,並说:“要不我们换个方向吧—
“什么方向?”
“你除了数学以外还有什么別的不会吗?”
“可你是我的数学老师。”
“数学老师可以身兼很多其他职位,比如教你体育。”
“你还会体育?所以我的数学成绩这么差就是因为—-我是被体育老师教的数学?”
“不,你的水平更像是大体老师教的——”
只有在这时,两人互相吐槽互相整活的时候,诺诺和路明非的思维才会短暂的凑到一块去。
诺诺揪著自己垂落在耳后的髮丝,暗红色的长髮在她的指尖上盘旋、打结,形成一个小小的环状。
路明非则暗暗的心想如果她的头髮被她自己弄成了一个死结就好玩了,到时候就看她怎么解开死结也是个很好玩的事情。
“所以快点选一个你不怎么会的学科吧,再这么下去我真就完全对不起课时费了。”诺诺烦闷的说著,她的声音像是闷在了某个葫芦里。
路明非在短暂的思考之后,追问道:“什么学科都可以?”
“什么学科都可以。”诺诺点头,她姣好明媚的面容上难得涌现出几分不可撼动的骄傲,“只要是你课程表上有的、你的教学方案里会涉及的、乃至於任兰根本不会认真教的东西,我都会。”
“厉害。”路明非拱了拱手,“说实话,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些东西是某种顏色,
但我描绘不出来,我只知道我需要它,所以一—”
“可以哦。”诺诺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不就是美术吗?想学我就教你,没什么很大的难处。”
“好。”路明非点点头,“从零基础小白到能画出《清明上河图》要多久?这个过程能缩短吗?能缩多短?”
这几个问题砸下来,让诺诺一阵头大,准確的说,她有点想笑了。
气笑的。
“你知道人类最难做到的事情是什么吗?”诺诺没有回答那几个问题,反倒是递给路明非一个询问。
“相信別人?”路明非没什么犹豫,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而诺诺却摇头表示不认同:“我说的是生理机能上。”
路明非:“...—“”
这个问题路明非就不是很好答了,他怕自己拐到某个奇怪的角落。
可诺诺並不准备让他愣在原地什么都不说,连忙催促:“快说快说,隨便给个答案也行,我已经准备好反驳你了。”
路明非看了诺诺一眼,视线在女孩明媚的容顏上停住,又转移开,直勾勾的盯著诺诺身后。
诺诺顺著他的视线望去,却只能看见什么都没看见,她的身后根本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而在这时,路明非的声音隨著她的视线移开,也清楚的响起。
“猎奇小电影里都是骗人的。”路明非低声说,“那些—根本就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事情。”
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诺诺很希望自己没听懂,但她確实听懂了。
她很难评价路明非的思维为什么会突然拐到那个层次上去,最后也只能安慰自己青春期的男孩子都是这样。
总之,诺诺假装自己没听明白这句话里的顏色,直接了当道:“错了,人类最难做到的事情,就是把听到的东西完美的用嗓音重复出来,还有把看到的东西用手指完美描绘出来。”
“一首歌很好听,但你几乎不可能用自己的嗓音完美的演绎出来,情绪上会有差距、
歌词的吟唱上会有差別、音准都会有些许不同,哪怕就算你搞定了这些,你也不可能復刻那位歌手的音色,即便那首歌的原唱是你自己。”
“同理,你不可能將眼晴看见的东西,用手指完美的描摹出来,再精准的线条、再巧妙合適的色彩,都只不过是对眼见之物的拙劣模仿。”
“而画出《清明上河图》·更是无稽之谈。你如果想要临摹它,那就不只是停留在临摹这个层次,而你如果想要创作出一副和它一样伟大的画作创作这件事,本身就比描绘不知道难多少了。”
诺诺的一番话语说的路明非更是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所以到达那个水平要多久呢?”
““.—·很好。”诺诺顿了顿,看著路明非毫无波澜起伏的情绪。
路明非似乎真的觉得自己可以在短时间內达到那个水准,这种自信从何而来,诺诺无法得知,但她知道,再自信再自负的人最后也会被现实击垮。
“这不是你现在应该想的事情。”诺诺一把从自己的包里掏出铅笔、同时,將那本自已刚刚翻过的习题册拿出来,a4纸上散著淡淡的柔光,那是头顶法式吊灯的光线,在a4纸张上凝聚著,停留著。
“我来看看你到底有没有条件学这个。”诺诺说。
同时,她缓缓的坐直身子,身形似乎是被油蜡之类的东西封存住了,完全停住,连呼吸时高算胸膛的微微起伏都收敛住了。
她面色平静柔和,头顶的吊灯在她的侧脸蒙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为她整个人增添了另一种独特气息。
诺诺此刻如同一个静止的三维立体画作,安静的呈现在路明非眼前,她明明刚刚才陷入这样的静默之中,可路明非却觉得,诺诺说不定一直就是这种模样,以前的他看到的只是一个长成这样的怪胎。
也可以说,诺诺这种人,如果她不乱动也不乱说,本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艺术品,她本人就是有著那样的容顏,这不是什么令她感到羞耻的东西。
路明非注视著诺诺眼帘微微垂下的双眸,暗红色的瞳孔躲藏在那微不足道的缝隙之中,明明只露出来了那么一点点,可却让她的面容呈现出另一种独特的色彩。
双眼完全紧闭,那呈现在路明非面前的就是《睡面美人》,可若不是完全紧闭呢?
她明媚的面容上因为灯光的角度和顏色,流露出几分温柔和母性共存的气息,而她末能完全闭紧的双眼,则是將那份慈悲和怜诉说到了极致,换算成宗教意义上的话语,这就是活脱脱的圣母图。
这样的美是超凡脱俗的,儘管它的根源来自於刻意营造,但无可否认的事实就是,路明非在这突然呈现在他眼底的景象前,短暂的失了神,脑海里似乎有万千种思绪划过,可他却没有抓住任何一颗流星。
“快点画!维持这个姿势很累的好不好!別在原地发呆!”
一道声音被路明非的耳朵捕捉到了,他堪堪回过神,却见诺诺的姿態上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她的嘴唇在不断懦动诉说看话语。
路明非:“..”
很好,一下子就让他从那些不切实际的思绪里清醒了过来,不愧是陈墨瞳任何人在初见时对於陈墨瞳所升起的好感,都会因为她的奇怪之举而消磨掉一部分,
而当陈墨瞳开口说话以后,那升起的好感就会荡然无存。
只能说这个女孩有看一种独特的魔力了。
可他又该怎么描绘那种呈现在他眼前的东西呢?人物肖像吗?还是说一些其他的东西?
这无异於要一个刚学会爬的婴儿去跑马拉松。
而在路明非犹豫之时,诺诺本就不多的耐心正在飞速消耗。维持这样一个姿势是很累的,哪怕她体內有龙血带给她的超级耐力以及强大的肢体控制能力,也不能例外。
更何况她习惯於动起来。
“还在磨蹭吗?再磨蹭下去我可就要走了。”诺诺保持著姿势不变,声音僵硬道,“不知道怎么下笔就顺著本能吧,去描绘你看到的、印象最深刻的东西——“—-胸部也可以!总之搞快点!”
路明非在催促下终於认了命,他嘆了口气,沉沉的低下头,笔锋在a4纸上滑动,又时不时看一眼保持著姿势的诺诺,视线在a4纸和诺诺的脸庞来回游走。
他试图抓住某个特徵一一上挑的眼尾、柔和慈悲的眼眸、细腻白皙的皮肤,又或者是闪耀著暗淡光泽的暗红色长髮。
线条歪歪扭扭的在白纸上爬行,像是某种生物和植物的集合体,它们既是在缓缓爬行,又像是在向看四周不断延伸。
这是一场灾难,看著路明非落笔的诺诺心想。
她嘴角抽搐著差点破了功,强忍著绝望的悲鸣,在心底给路明非的美术天赋打上了一个大大的叉。
美术天赋?美术天负!
如此惊世骇俗的大作,不应该是她这种凡人该欣赏的东西。
路明非也快画不下去了,他的笔锋在停顿和游移之间徘徊著,纸张上不明所以的线条聚合成一场重大的、毫无头绪的东西,“不明所以”就是线条们诉说的唯一东西。
他到底想要画什么呢?
路明非的视线停驻在保持平静的诺诺身上一一活色生香又静如画作的女孩,就这么呈现在他面前。
一股强烈的割裂感,在路明非心中油然而生。
他想画的是什么?他想画的根本就不是诺诺,不是这个女孩儿。诺诺此刻的“美”,
是故意营造出来的,只是简单的、具有衝击力的“形”。
路明非想要的,是某种顏色,是他渴望在虚无中能看见、能记住的顏色,是一种强烈的、不会被任何东西阻隔的存在感。
他的视线,从诺诺的脸颊上滑落,停留在她的胸脯。
诺诺几乎快绝望了,她就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脑子里都是顏色。
可很快,她就明白自己错了,路明非的视线的確是停留在她的胸脯上没错,但专注的却不是她傲视群美的东西,而是·—她垂落在胸口的髮丝。
路明非画的很快,诺诺垂著眼帘,很难捕捉到全貌,她只能看见路明非的笔尖在飞速滑动,似乎是在拉长线条,又似乎是想將她髮丝的长度一比一转移到纸张上。
蛋一一声有些异样的、不同寻常的声响落下了,诺诺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她知道,那绝对不是笔尖戳破了纸张会发出的动静。
更像是—某种锋利的东西,扎进了肉里。
或许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血腥味在她鼻尖蔓延。
“我画好了。”
路明非话音落下的瞬间,诺诺立刻从静止的状態里抽离了自身。
她揉了揉自己已经僵硬的肩膀,长舒了一口气,紧接著,她的目光探向了那一直吸引著她的画作。
a4纸上的东西,没有五官,没有形状,甚至连轮廓都算不上,只有著化不开的、厚重的暗红色块。它占据了纸张的大部分地方,粗暴的、原始的,又带著某种被压抑的气息。
是的,它是暗红色的。
而诺诺记得,她递给路明非的是一只铅笔。
她的视线缓缓移动,在路明非的掌心里找到了那只铅笔,它正在缓缓摇摆著。
这並不是铅笔会干出来的事情,只是路明非的手掌在因为疼痛而下意识颤抖,铅笔的笔尖深深的进入了路明非的掌心,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路明非为了上色所以干出来的事情。
她没对这种古怪极端的行为发表什么见解,毕竟混血种都是神经病,无非是路明非的发病跡象和大家不太一样。
诺诺喷了几声,冷静的评价著画作:“看上去像是抽象派?你是復古系的?这画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路明非缓缓的將铅笔从掌心里拔出,鲜血的铁锈味在他周边的空气里蔓延,他却冷静的不可思议:“我看到的东西、印象最深刻的东西—当然它不是你的胸,让你失望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画作上,声音骤然低沉了下去,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顏色。我需要它。”
诺诺现在觉得,自己起了一个很糟糕的头。
作为数学老师,她只需要混混日子就行了。
而作为美术老师,路明非这样一个学生·她不好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