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盲(十三)
路明非昨晚做了个好梦。
在梦里一一好吧,醒来之后,路明非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只是迷迷糊糊的感受到了,一种独特的温暖包裹著他,陪了他一夜,梦里的那些寒风和暴雨皆被那份温暖完全阻隔,温暖里藏著独特的香气,闻起来像是冬天里盛开的某种无名野,沁人心脾。他安心睡了一夜。
缓缓升起的太阳,將房间里的黑暗色差完全抹除,透过被擦的透亮的落地窗,阳光轻而易举的就走了进来,攀上路明非的眉梢,俯在他耳边叫他起床。
路明非的意识有些混乱,他本能的抬起手,手掌摊开,遮住自己的眼皮,小片小片的阴影盖在脸上,却遮不住阳光的呼唤,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了好一阵子,最终才不情不愿的睁开了双眼。
意识清醒的一瞬间,路明非察觉到了臥室里的非比寻常。
人其实是一种很敏感的生物,自己长期居住的地方,一旦发生了某种变化,就会立刻察觉,更別说,当这块小小的私人领地里,突然多了某些东西的时候·
最开始是气味,路明非很熟悉自己房间里的气味,尤其是当他搬出叔叔家,有了自己单独的臥室之后。
一股.很难形容的味道路明非觉得那是香气,是某种自內而外的、缓慢无形的体香,他曾经某几个瞬间在苏晓墙、酒德麻衣她们身上闻到过类似的气息。
不过每个异性友人所散发的气味各不相同。苏晓橘的味道是沉默的、理性且隱秘的,如果不仔细去注意那股气味,根本就闻不到。而酒德麻衣则更为奇妙,时而是浓厚的麝香味,时而是某种药草般的苦味,路明非甚至从她身上闻到过淡淡的牛奶味道,他一度怀疑酒德麻衣是用牛奶泡澡了才有这种气味。
而现在,瀰漫在路明非鼻尖里的味道-很特別。他从未闻过这种淡淡的、忧鬱又冷漠的雅香,可每一次鼻子抽动时,大脑都会回应出同一种信號一一这个气味很熟悉。
路明非的理性告诉他,这是陌生的气味,他的臥室里有著陌生人,可感性又在催促他多深呼吸几次,这个味道说不定能让他想明白这种诡异的熟悉感到底来自於何处。
这並不是选择题,而是排序题,路明非立刻就选择一一先听感性的,咱就相信本能判断,
大脑想太多了说不定会骗自己,但身体的反应是不会骗你。
路明非深吸一口长气,逸散在空气里的、躲藏在各个角落里的味道,朝著他迎来。那气味有点像转瞬即逝的冷冽药草味,但又不尽相同,少了那份张扬的侵略性,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孤高和寒冷。
是躲藏在千年寒冰以內的雪莲,高傲的盛放著,也孤独的静默著。
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涩,涌上了路明非的胸口,就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叫人胸闷气也短。
路明非挠了挠乱糟糟的头髮,又猛地吸了一大口,试图抓住那感觉的尾巴,
大脑被这种奇异独特的香气刺激,可闪烁在印象里的画面却只有一片模糊的、带著凉意的寧静琥珀,里面躲藏著某种东西。像是覆盖著薄雪的松林,又像是月光下冰封的湖面。这联想让路明非自己都愣了一下。
来自於气味的迷题很诱人深入,可就在路明非不满足的开始仿佛深呼吸时,习惯性的匆匆一警,却让他整个人突然愣住了。
他不是一个睡姿很自由狂放的傢伙,床再大他也只会老老实实占住一个角落或者一条边缘,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床买太大了就纯浪费用不上。
所以,来自於他的习惯,造就了床铺的空间分配,空出了一大片的空间。
现在,这片空间已经被占了。
女孩白金色的长髮,在清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波,像一匹流淌的液態的金子,铺满了枕头。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是一个被人精心摆放好的、极其昂贵的大號人形抱枕,身体轮廓在薄被下勾勒出纤细而优美的线条。
此时此刻,她身对著路明非,睁著冰蓝色的眸子,直勾勾的看著路明非。儘管她只是沉默的人偶,一句话都没说,但又好像把一切的话都说尽了。
路明非仔细瞧了瞧她的眼睛,又一声不的转过脸去。
他一度以为这是错觉。
所以路明非在短暂停顿后,又把视线转了回来,重新落在女孩脸上,女孩精致秀美的脸蛋没有任何表情,淡淡的芳香气味,在她的眉宇间流过。
路明非这才流露出些许不可思议的神色,他瞪大了眼睛,又仔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可爱的佳人没有因为路明非的反覆確认而消失,甚至都没流露过任何笑意,只是很简单的动了动嘴唇。
“你没做梦。”三无少女的声音冷的像是扑面而来的清冷阳光,不仅落在路明非的脸颊,也钻进了他心窝里,“我就在这里。”
路明非的脸僵住了,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
他起身也不是不起身也不是,只得乖乖的放弃了一切多余的挣扎,瞪大了无神的双眼,静静的看著雪白的天板。
路明非觉得自己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寒流给冻成了冰棍,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只剩下私人领域被闯入时的震惊,以及在对自己刚刚所有行为復盘后的社死感,他如同一个被按下了暂停键的npc,瞳孔里倒映著女孩儿面无表情的脸和窗外耀眼的清冷阳光。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在短暂的熬过了社死的绝望以后,路明非双眼无神的说道。
“你说。”三无少女接话。
“为什么你躺在这里?”
“因为我要睡觉。”
“別墅里有很多空房。”
“因为我还要保护你。”
“你对保护的理解就是和被保护者睡在同一张床上吗?你看起来才十四岁,你知道要是现在这一幕被別人看见了,会发生什么吗?”路明非一时间被她的逻辑震惊到难以置信。
“我不止十四岁。”三无少女摇摇头,她对路明非所说的其他东西都不怎么在意,唯独年龄这一块貌似是她的逆鳞,不准猜的太老,也不准猜的太年幼。
他迟疑呆愣的睁著眼睛,无神的看向躺在子身边的女孩儿:“也不说你不认识的人了,就说苏恩曦,说酒德麻衣,你觉得被她们俩看见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她们会怎么想?”
“她们会觉得我们相处的很好。”三无少女说这话时,面色依旧毫无波动。
但只有她都知道,这只不过是意上来了的嘴硬而已。
她现在和路明非说的很大一部分话语,都选自於《不要断章取义》。
准確一点来形容,她没说谎,只是在语言的艺术这一块,有自己的发挥,说的多少,说的快慢,每一个字都是她在斟酌过后才说的。
每一个字都是真话,但组合在一起可能就换了一种意思,但她却很好的遵守了“不能说谎”的准则。
“三无啊—”路明非语重心长的嘆道。
女孩坐起身,纤细的腰肢靠在床头,抬起双手在自己不怎么明显的胸脯前,相互交叉比了个大大的叉。
“你不应该叫我三无。”女孩儿低声说道。
路明非一想也是,毕竟三无这两个字一听就是好闺蜜才喊的外號,怎么样都不该轮到他来喊,
平日里他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只能说,大早上就经歷这种事情,对他精神层面造成的震,有些过於强悍了。
路明非稍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重启腔调,再次嘆道:“皇女啊——“
“平常生活里不用喊代號。”女孩儿在胸前比的大叉叉依旧没有放下,反而有了一种进一步强调的感觉,“喊我日常里用的名字,zero,既是俄语单词也是英语单词,你可以叫我零。”
路明非神色复杂道:“零啊——等会儿,什么叫你日常会用的名字?你的真名呢?”
零轻轻摇头:“我没有正式的名字,zero是所有人称呼我时所用的单词,所以我就叫这个名字。”
路明非只觉得自己错愣的心跳突然被一只手住了。
少女的肤色很白,或许是严寒的故土酝酿出了这种仿佛从灵魂里溢出来的白色,哪怕是乘著如此绚烂的朝阳,她也冷的像一块遗世独立的美人冰雕。在她说自己没有名字因为大家都用zero来称呼她所以她就叫zero时,那修长的脖颈没有半点皮肤褶皱涌现,对於她来说,把这种事情说出来一点都不会感到难堪。
或许她就是这么认为的,每个人不一定有名字,只是和你接触的人怎么称呼你,於是你就叫什么名字,姓名也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代號罢了,和“三无”、“皇女”之类的称呼,没有区別。
可路明非知道,路明非知道这不一样,这就是有著本质区別的。
名字是名字,代號是代號,这两个东西看似相同,其实完全不一样。
如果一个人连名字都没有,要么就是他已经迷失了,遗忘了,要么就是他生来就没有,零儼然是后者。
路明非嘴唇动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那些刚才还让他很纠结很在意的社死感、荒谬感,以及私人领域被强行入侵时的惊恐和不满,
都隨著嘴唇的一次又一次动,慢慢变成了几缕微不足道的吐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酸涩,和喉舌间拥堵般的错觉,有话说不出,有水喝不下。
名字是有意义的,可路明非眼前的这个女孩,丝毫不觉得名字有什么特殊意义。
路明非想说点什么话,比如说“你可以给自己取个名字”“你可以试著让零这个名字更能代表你”,可都是一些空话。
这些话不该他来说,他和这个女孩其实並不熟,满打满算才刚认识不到24小时,结果现在从同一张床上醒来。
儘管,他觉得眼前的女孩很熟悉。
感性是感性,理性是理性,路明非自认为是个理性的人,能將这些东西分的很清楚,所以,现在的他要略过这个让他感性的话题了。
路明非深深的看了零一眼,那双冰蓝色的眸子,清澈又空洞,如同她精致的面容,美丽却又缺乏生气。
他说:“今天早上我就原谅你了,下次不许。”
零歪著头,面无表情,但谁都能看出来她的疑惑。
零问道:“原谅什么?下次不许什么?”
“你在装傻。”路明非言简意咳。
零觉得自己的心跳在一瞬间停了,但她毕竟是专业素质强悍的特工,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態,並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看著刚睡醒的我,一脸懵的寻找著臥室里非比寻常,並且做出了很多有点奇怪的事情,直到我看见了你。”
“你很清醒,也很精准,迅速就猜到了我的想法和震惊,並且说了一句“你没做梦”,你明显知道我在因为什么而震惊,也知道我所说的原谅到底是在原谅什么。”
零没有回答路明非的话,也没理会路明非的分析,她一直都是一个很厉害很有主见的女孩子。
不合她心思並且要她改变想法的人,她先想著能不能处理了,如果不能那就看看能不能离远点,如果两种处理方式都不行,那就假装听不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处理事情很快,所以很厉害,別人说的话想听就听不想听就假装听,所以很有主见。
“你一直都这样吗?”眼见著零毫无反应,路明非无奈追问道。
零昂起脸,目光落在路明非的眼晴里:“什么?”
路明非没由来的想笑一声。
刚刚说了那么一大堆,女孩表现出来的就是“听不见”“听不懂”“你是谁”,现在说了这么一句简短的话,女孩又迅速回应了他的提问。
路明非整理了一下盖在自己—-和零身上的被子,低声说:“你不想听,那就不听吧。”
离我远点就行,路明非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