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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骊珠窝囊了一辈子,临死前却做了一件震动雒阳的大事。
  这件事本不该无人察觉。
  从运送材料入雒阳,到方士进宫,最后在嘉德殿实施,途中有无数容易泄密的环节,但直到事发,竟顺利得毫无阻碍。
  覃太后和少帝沈负,到死都不敢相信她能做出这种事。
  但骊珠并非临时起意。
  回顾这一生,和前头那些权倾一时,呼风唤雨的雍朝公主相比,骊珠这个清河公主做得实在有些憋屈。
  生母以浣衣女的身份被封为皇后,独霸后宫。
  ——可惜在骊珠五岁时就病故了。
  父皇爱屋及乌,赐她食邑两郡,荣宠更甚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可惜乱世动荡,天子尚且要依靠世家豪族才能在雒阳站稳脚跟,她又岂能随心所欲。
  父皇的恩宠反而给她带来了无数麻烦。
  继后视她为眼中钉。
  弟弟沈负更是将她视如寇仇。
  所以刚一继位,沈负就迫不及待地送她和亲,要将她嫁给五十岁的乌桓单于,以换取南雍边关和平。
  骊珠听闻此事,气得蒙在被子里大哭一场。
  凭什么!
  尸位素餐的勋贵,蛀空了南雍朝廷的血肉,凭什么要她去补这个窟窿?
  凭她是南雍的公主?
  那为何群臣无能却可安享荣华,天子庸碌还在高坐明堂?
  她不甘心!
  若非那时裴胤之亲征边关,将北越军逼退于神女阙外,解了南雍之困,骊珠或许当时就将这个玉石俱焚的念头付诸行动。
  但如今也不晚。
  她死这日,乙酉年冬月初三。
  是她的驸马裴胤之亡故的第三年,也是他的祭日。
  曾经连神女阙都不敢踏足的北越军,以势不可挡的速度打到了雒阳城门下。
  风雪皑皑,沈负手捧玉玺,降于南宫端门外,用南雍江山替自己换了一个诸侯王的封号。
  北越帝大喜,接过玉玺后,又问起清河长公主今在何处。
  百官公卿跪在雪地中,一片寂静不敢语。
  所有人都知道,骊珠落在他手中不会有好下场。
  因为她的第二任驸马是裴胤之。
  伊陵裴氏,祖上曾为伊陵太守,累世为官,数代更迭后,原本早已没落成寒门,却突然祖坟冒青烟似的出了一个裴胤之。
  他虽为文臣,一生却三赴边关。
  第一次,断了北越军南渡之梦,尚清河公主。
  第二次,夺北地三城,消灭与北越同盟的三万乌桓军。
  第三次,他以四万兵力大败北越十万大军,又亲率五十精骑追入北地,将自以为逃出生天的北越大将吓得仓皇坠马,当场摔死。
  如果不是裴胤之那时的旧疾复发,不治而亡,对他而言,北地十一洲几乎已经唾手可得。
  北越帝焉能不惧不恨?
  即便裴胤之死了,他妻仍在,岂会轻易放过?
  骊珠也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她没有逃。
  只是她没想到,在见到北越帝之前,她会先见到她的前夫,覃太后的侄子,覃珣。
  -
  “叛军马上就要入城了,骊珠,跟我走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绝不让你受辱。”
  嘉德殿外飘荡着百官公卿的呜咽哭声。
  殿内空荡,坐在案前研墨的女子闻声一顿,抬起头来。
  站在骊珠眼前的是个高大文雅的贵公子。
  他显然匆匆而来,鬓发略有不整,但立在殿中,仍肃肃如松下风,有高出风尘之表,正是闻名六朝的覃氏子弟应有的风姿。
  但骊珠此刻看到他,听到他说的话,并不感动,只觉得荒谬。
  “你现在来同我说这些?”
  骊珠放下笔,黑白分明的眼瞳望着他,好一会儿道:
  “覃玉晖,你是不是忘了当初你我为什么要和离?”
  她十七岁嫁给他。
  这桩婚事非她所愿,但她与覃珣自幼相识,两人成婚,一是出于朝局需要,二是覃珣在当时看来的确算得上良配。
  婚后,他们算不上浓情蜜意,但也称得上相敬如宾。
  骊珠从没对他摆过公主架子,作为妻子,亦没有任何失职之处。
  后来,覃太后限制公主府门禁,她的婆婆仗着覃太后的威势对她多有不敬时,骊珠也从未将对覃氏一族的怨恨迁怒于他。
  而覃珣做了什么?
  他在他们成婚的第二年另有所爱,甚至提出纳妾!
  他辱她至此,今日怎敢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我当然没忘!”
  覃珣上前用力攥住她腕骨,急声解释:
  “你我和离,都是裴胤之阴谋算计,他将你从我身边生生夺走,我怎么会忘!骊珠,时间紧迫,这些事以后我会一点一点解释给你听,现在你必须跟我走!”
  他在说什么?
  殿外风雪和呜咽声拍打着门板。
  骊珠露出困惑之色,很快又愤怒道:
  “你松手!你凭什么带我走!就算你今日能带我逃出雒阳,又能逃到哪里?天下即将是北越人的天下,你以为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吗!”
  “今日,是南雍朝廷的末路,也该是南雍公主的末路,我不会逃,若我夫君在此,也不会逃,覃珣,你我阴差阳错,一场孽缘而已,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无需为我搭上性命,你自去吧!”
  覃珣浑身一震。
  趁他愣神之际,骊珠发狠踹了他一脚。
  覃珣没被她踹倒,只是踉踉跄跄,撞翻了一旁的烛台。
  灯油淌在青石砖上,烧出的一小片火海卷着火舌,瞬间引燃了骊珠刚刚写好的一卷祭文。
  望着飞灰,覃珣陡然生出怒容。
  “骊珠,你以为你跟裴胤之就是一路人吗?你以为他在你面前露出过真面目?”
  他倏然攥住骊珠双肩,眸色赤红道:
  “你根本不了解他,更没有见过这个人狼子野心,心狠手辣的嘴脸!骊珠,你太天真,不知道他这样的出身能走到你面前,用了多少肮脏手段!你甚至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
  殿外长阶上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北越军近了。
  “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鬓发散乱的公主忍着泪,眸色比火光更亮。
  “但你既如此振振有词,就随我一起赴黄泉,见了他,再做分辨吧。”
  覃珣眉梢一跳。
  空气中,一股刺鼻气息愈发浓烈,覃珣心底有不妙的预感蔓延。
  就在嘉德殿大门被人踹开的同时。
  轰隆——!!!
  门外的北越帝首当其冲,在他身后的近卫,和队末的熹宁帝、覃太后也并未幸免于难。
  大殿倾颓,火光冲天。
  什么枭雄君子,天子太后,都一并葬送在火药炸开的巨响中。
  葬送在,他们瞧不起的一个懦弱公主的手下。
  -
  硝石和硫磺是骊珠年幼时最熟悉的味道。
  小时候,宫内有许多道士往来,他们向明昭帝进贡仙丹,诓骗他,只要服下仙丹,就能长生久视,与先皇后在仙京重逢,长相厮守。
  骊珠从不相信,但今日,似乎也在这烟熏火燎中看到了故人身影。
  ……
  “公主,夜色已晚,臣回府更衣即可。”
  “公主无需忧心,只要神女阙前将士热血一日未凉,就不会将一国社稷,托付于女子裙摆之下。”
  “臣子为朝廷分忧是分内之职,无需奖赏,若陛下执意恩赐,那就请按雍朝例律,加封您的姐姐为长公主吧。”
  ……
  垂死之际,骊珠不觉得痛,只觉得很疲惫。
  这一生,骊珠最自在的时光,竟然只有与裴胤之成婚的短短三年。
  自他离世后,每一日,她都过得很累。
  即便如今手刃仇敌,大快人心,她也只感到短暂的欣喜,欣喜褪去,只剩下仇怨了结的空虚。
  她想好好睡上一觉。
  写满祭文的简牍化作漫天飞灰,飘在雒阳城的上空。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阖上眼,硝石硫磺的味道渐渐淡去。
  一阵宫中熏香的味道却混杂其中,越来越浓,勾起了骊珠许多少时回忆。
  这是她父皇尚在时最常用的熏香。
  她的父亲,雍朝第十五位帝王。
  继位后做了八年的圣明君主,却在第九年突然急转直下,开始寻仙问道,宠信宦官佞臣,在昏君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十岁那年,刚学会写谏文的骊珠洋洋洒洒写了两卷竹简。
  她气势汹汹将竹简捧到明昭帝面前,痛斥本朝重用宦官之弊。
  对方却只是摸着她的头,笑眯眯夸她字写得有祖父之风,日后必能成翰墨大家。
  至今,明昭帝仍将骊珠的谏言当做小孩子的童言稚语,从不往心里去。
  他不是一位贤明君主。
  但或许算得上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可是嘉德殿已毁,她父皇更是亡故多年,她怎么会在临死之际突然闻到这个味道!?
  骊珠霍然睁开了双眼。
  “——麟儿怎么来了?终于原谅父皇,不生那几位道长的气了?”
  没有倾颓的废墟。
  没有硝石硫磺,甲胄刀兵。
  玉堂殿内暖香袅袅。
  眼前年近四十的男子敞怀赤足,衣襟敞怀,头戴芙蓉玄冠,不像帝王,倒像个仙风道骨的天师。
  明昭帝笑着朝她招招手。
  “父皇已下令让那些道长修改丹方,不再每月采血炼丹,这下总该……麟儿,你怎么还哭呢?”
  骊珠怔怔看着眼前人,恍若置身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