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戌时,繁星照夜。
  长君刚给骊珠铺好床,就见散了发的小公主一头扎进了被子里,哼哼唧唧地不知道在骂什么,一边骂还一边捶床。
  长君忍不住笑:
  “公主是在骂那个山主?他何处惹恼了公主,不如告诉长君,长君和您一起骂。”
  “……我讨厌他今日看我的眼神!”
  骊珠气恼地直起身。
  当年两人成婚,她恼他不提前知会自己,就直接在大殿上仗着军功请旨赐婚。
  所以,婚后好长一段时间,骊珠都没有让他上榻。
  白日他是权倾朝野的裴党领袖,夜晚他卧在公主榻下,连沾一沾床榻的资格都没有。
  他却不恼,整日春风满面,变着花样逗骊珠开心。
  骊珠的心一日日软下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必再睡地上,骊珠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多。
  她印象中的夫君,分明就是这样一个坐怀不乱,温柔守礼的君子。
  然而今天白日里她与他对视的那一眼——
  骊珠对那种眼神再敏感不过。
  从前她在书房里手把手教他练字,每次练不到半个时辰,他的心思便不在笔墨上。
  一会儿怜她站得太累,让她坐他腿上。
  一会儿说她脸上沾了墨汁,要帮她擦擦。
  再然后,他的手就不知为何探进了她的衣襟里,两丸乌眸黑沉沉地盯着她,将她一整个吞进他的眸底。
  ……可那时两人已成夫妻。
  现在他们才见过几面!
  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长君的附和,骊珠偏头看他。
  “你怎么不和我一起骂?”
  “嗯……”长君面含难色,低声道,“其实,长君觉得这个山主虽然偶尔言语轻浮,却并不是那等下流无耻之徒。”
  试了试水温,长君搬来水盆,服侍公主洗脚。
  小宦官在灯下低垂着眼:
  “公主是锦绣堆里的明珠,宫中贵人再工于心计,跟这些泥脚杆子的野蛮愚昧也是不能比的——长君幼时家中遭难,那些或是充为军妓,或是刺配流放的女眷经历了什么,说出来都怕惊了公主安寝。”
  骊珠面上怒意渐消,安静地瞧着长君。
  “公主从前身份尊贵,人人待公主都和蔼可亲,现在公主落难,无依无靠,自然处处见到的都是人心最险恶之处。”
  “不过,这种事,有时候也是论迹不论心,到了最险恶之处,还能好色而不淫,也算君子了,公主觉得呢?”
  长君抬起头,被骊珠捧着脸胡乱揉了一通。
  “长君说得都对,看在长君的面子上,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小宦官被她捏得咿咿呀呀叫。
  “不过,有一句你说反了。”
  待长君准备回房时,躺下的骊珠迷迷糊糊地嘟囔:
  “那些身居高位的贵人……坏起来才是真正的恶贯满盈呢。”
  长君愣了愣,复而无奈摇头。
  公主真是天真心善。
  吹熄灯烛,他悄然退出,阖上了门。
  -
  却说另一头的山顶小楼,灯火通明。
  午后离山的顾秉安返回虞山,直奔小楼而去。
  “……张长史与刘户曹都开了价,最高出到了一百五十金,孟掌柜说还有得加,让我再等一天,兴许能加到两百金。”
  内室悬着三盏白骨灯,照得四下亮堂堂的。
  裴照野翘着腿,在烛光下细细端详那卷《燕都赋》,闻言笑了笑:
  “不止,既然你说这篇《燕都赋》写得几乎能以假乱真,我看再给孟掌柜一点时间,价格还能再往上抬。”
  顾秉安不解:“两百金已经够多的了,就算是真品,只怕再多也不能多到哪里去。”
  “真不真重要吗?你当他买回去自己鉴赏?”
  裴照野面含笑意,眼却是冷的:
  “哪怕他三百金买回去,办个书会,自有人捧着三千金从他手里买这卷《燕都赋》,不论真假。”
  顾秉安这才拐过弯来。
  户曹掌户籍、徭役、农桑,尽皆实权。
  想贿赂他而没有门路的人,下至想逃徭役的平头百姓,上至想瞒报户籍的豪门华宗,不计其数。
  “这些奸官污吏!”顾秉安拍桌而起,“南雍坏就在这些蛀虫的手里了!”
  他来回踱步,边走边骂。
  “旁的也就罢了,这《燕都赋》正是悲百姓之苦,悼边关战士,期望朝廷上下合力同心,收复失地的名篇,这些人竟想用这个来行贿赂之事,简直可耻!”
  “如此下去,我南雍灭亡之日不远矣!”
  顾秉安悲愤难平,裴照野却神色如常,撑着额角平静道:
  “这些话听得我耳朵都茧了,歇歇吧,亡不亡跟你一个小吏没什么关系,哦,我忘了,你现在连小吏都没得当了。”
  “家国存亡,匹夫有责!”
  裴照野拍了拍他的肩道:
  “你最好还是盼着南雍早点亡吧,它要是不亡,就该你这个贼匪亡了。”
  “……”
  顾秉安放弃与他继续这个话题。
  “对了,差点被您气得忘了要事。”
  一拍脑门,顾秉安终于想起来:
  “今日下山,咱们安插在裴府的人来报,说昨日有几个陌生人出入裴府,查了查,不是伊陵郡本地人,而后,裴家二伯去了趟官署——您猜,他去做什么了?”
  “还能去做什么,”裴照野道,“去见他那个做都尉的岳父,让他帮忙寻他儿子失踪的未婚妻。”
  顾秉安直起身,意味深长道:“您只说对了一半。”
  裴照野掀起眼帘。
  “裴家二伯的确是去见了都尉,那位都尉大人也的确派了人去伊陵郡各个渡口,不过,那些差役领的命却不是寻人,而是——”
  “抓人?”
  “没错。”
  裴照野眼中有了几分玩味:“她在撒谎。”
  仿佛知道裴照野要问什么,顾秉安道:
  “那几个去裴府的生人,都派人跟着呢,不过不敢跟太紧,怕打草惊蛇,山主……要亲自去一趟吗?”
  裴照野拂过案上柔软细腻的丝帛,轻飘飘道:
  “自然,若是个烫手山芋,不如趁早丢开,或许还能卖个好价钱呢。”
  烫手山芋?
  顾秉安品了品这话的意思,若有所思。
  难不成那位沈娘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
  “……沈娘子来啦!给你占了位,坐这里!”
  翌日一早,骊珠刚刚在引路人的带领下跨进内室,就听三当家丹朱的嘹亮嗓音响起。
  一抬头,发现原本吵吵嚷嚷的屋子静了下来,又有数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了骊珠身上。
  她瞬间头皮发麻。
  头也不敢抬,骊珠拄着拐棍颠颠冲到了丹朱身边,这才感觉到那些沉默又极具穿透力的视线逐渐散去。
  丹朱热情地拉着她坐下。
  “这是咱们红叶寨的食舍,平时辰时、午时、酉时还有子时,都有吃的,不过你得来早点,这些全都是饿鬼托生的大肚汉,牛饮马食起来,轮到你就剩一点汤水了……你好香啊,用的什么香膏,这么香!”
  “没、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些寻常澡豆……”
  被丹朱拎着后衣领猛吸的骊珠瑟缩了一下。
  这山寨怎么连女子也是一副流氓做派啊!
  “怎么不见你们山主?”长君问。
  “山主啊,说是有事,今早一大早便下山去了。”
  一听裴照野不在,骊珠的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
  “丹朱姐,”她偏头,冲丹朱眨眨眼道,“你与山主认识多久了啊?”
  “差不多三年了吧。”
  她掰了掰手指头,点点头:
  “明昭十七年建的寨子,到如今正好三年。”
  骊珠记得,明昭二十三年,裴胤之入仕。
  如今是明昭十九年,也就是说,还有四年,裴照野会离开红叶寨,以裴胤之这个身份撑起裴氏门楣。
  红叶寨呢?
  为何她前世从未听说过这个寨子,更没有从裴胤之口中听过半点蛛丝马迹?
  “那……你们平日里,真的就在这虞山附近,不纳王租,占山为王,以劫掠为生?”
  此话一出,周围不少人纷纷投来目光。
  许是知道自己这话冒犯,骊珠又忙道:
  “我并非要指责你们,我知道,如今世道不好,你们落草为寇自有苦衷,只不过做匪贼毕竟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你们可有想过,今后怎么办?”
  “今后?”
  一名络腮胡汉子哼笑一声。
  “做贼的有今日没明日,管它这那的,俺只知在这儿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受那等鸟气就是爽!”
  骊珠被这人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不自觉往丹朱的方向挪。
  她硬着头皮道:
  “各位好汉,大好年华,又是一身力气,这般消磨青春岂不辜负?如今南雍与北越摩擦频频,不日就会开战,倒不如投身从戎……”
  “从戎?从它个鸟蛋!”
  丹朱旁边又有一人扯着嗓子道:
  “我就是从军中逃出来的,还不知道那些军官什么德行?白花花的军饷都被那帮人一层层筛得连点渣都不剩,前年乌桓在朔州作乱,上阵的甲胄还得自己贴钱!”
  “我倒盼着北越军早日渡江,这皇帝谁当不是当?说不定在北越的皇帝手底下,日子还能松快点呢!”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竟都开始纷纷畅想起做北越子民的美梦。
  骊珠原本被这些人的大嗓门吓得不敢吭声,可一听这话,又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怒而出声:
  “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