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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露浓重, 弦月照夜。
  帷帐内阖目浅寐的女官玄英蓦然睁开眼。
  远处的丝竹管弦声,停下来了。
  公主要做的事成功了吗?
  她一个人能行吗?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被人撞见了该怎么办?
  她怎么能听信公主的保证,相信她有能力保护自己,放她一个人在这危机四伏的宅院里去寻什么证据?
  玄英焦急难安地起身踱步。
  还有一件更叫她担忧的事。
  要是公主不肯自己逃走, 非要想办法回来救她, 那才是真的……
  头顶瓦片似有异响。
  玄英猛地抬头, 然而内室灯烛晦暗,照不清梁上情形。
  她正疑心自己是不是草木皆兵, 突然, 暗处一道黑影如燕子般荡过半空, 落地声轻得几不可闻。
  男子缓缓直起身, 八尺有余的身形高大得极具威压感, 紧绷的肩臂线条如蓄势待发的虎狼。
  玄英立刻反应过来。
  是他!
  公主临行前曾说, 如果见到一个发梢刚过锁骨, 个子很高,容貌英俊还很爱笑的男子,就是虞山红叶寨的山主裴照野, 她可以信任他。
  可是——
  这人一点也看不出爱笑,气场也骇人得叫人难以信任。
  他冲惊惧掩唇的玄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视线微移,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裴从禄:“……覃大人吩咐过, 若寻到公主, 务必趁夜由死士动手了结,绝不可拖延,也不能留一丝跑脱的可能,所以……”
  覃珣:“二叔命我来此,就是来办这件事,赏金你们已领, 此事后续交由我来处置即可。”
  裴从禄:“是是是,公子奉覃大人命令而来,信物我们也见过,只是……您说要提到外面去杀,何必呢?我们裴府口风严谨,公子难道还怀疑我们办不好?”
  玄英也认出了覃珣的声音。
  “这位裴……裴山主,外面那个年轻公子,是我们公主的未婚夫,他与覃家其他人不同,或许,或许是来救我们公主的……”
  “我知道。”
  玄英看到他笑了一下。
  那笑意森冷,没有半点亲和力,他问:
  “宛郡覃氏的人,我不说全认识,也识得大半,但这位覃公子却瞧着眼生——他是覃家的哪位公子?”
  玄英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
  宛郡覃氏是一方大族,族內子弟何其多,此人远在伊陵,对覃氏的人怎么这么清楚?
  门外的对话声仍在继续。
  “——到底是我们怀疑你们,还是你们怀疑我家公子?”
  覃珣身边的属官疾言厉色道:
  “一介草民,也敢质疑公子的话!让你们放人就放人,再啰嗦这许多,耽误了覃家的事,你担当得起吗!”
  点头哈腰的裴从禄也硬气起来:
  “覃氏的公子我们自然不敢慢待,但此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差错,我们只认覃戎覃大人的命令!其余的,别管是什么覃,我们也是不认的!”
  “放肆!睁大你的狗眼!这位是当朝尚书令覃敬之子,覃氏未来的家主!狗奴安敢挡道!”
  夜风骤起,扑打眼前紧闭的门扉。
  像是关押在内的怪物冲撞着,将要呼之欲出。
  覃珣面色如水沉静,却频频向门扉投去焦急目光,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救人。
  二叔果然欲杀骊珠!
  简直糊涂!
  是父亲的主意?还是姑母的主意?
  眼下南边世族势大,正是覃氏协助明昭帝联手制衡南边世族,让覃氏更上一层楼的时机,他们怎能对骊珠下手!
  但凡走漏了一丝消息,明昭帝与他们有了隔阂。
  即便如今不发作,来日必定也会清算覃氏,替骊珠报仇。
  做这种事,除了姑母开心,对覃氏简直没有半点好处!
  他们竟都一起陪着姑母发疯!
  不行,他今日必须救出骊珠——
  “捷云,替我拦住他们!”
  覃珣冷声下令,裴从禄看着快步朝门边而去的身影,大惊。
  “快拦住他!绝不能让他把人带走!”
  火把摇曳,院子里陡然乱了起来。
  覃珣带来的二十余人皆是精干卫士,但裴家家丁人数却多,一时双方纠缠,局面难辨。
  覃珣推开门闩。
  “骊珠!没事吧骊珠!别怕,我——”
  话音骤停。
  推门而入的覃珣只见到玄英和一个陌生男子,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见那面色阴冷的男子以迅雷之势,突然抬脚朝他当胸一踹!
  玄英:“珣公子!”
  即便覃珣对君子六艺无不精通,但猎场上练出来的身手,与真正刀山火海里厮杀出来的煞气如何能比?
  他整个人重重砸在院子里的砖石地上,五脏六腑撕裂般剧痛。
  这个人……
  这一脚,是奔着取他性命而去的!
  院子里混战的众人也朝他们投来目光。
  “公子!”
  捷云连忙上前,搀扶起自家公子。
  裴从禄:“你……裴照野?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不语,只在混乱昏暗的庭院里一步步朝覃珣逼近。
  “你要做什么?”护卫挡在覃珣身前,咬紧齿关,“你敢对尚书令大人和关内侯之女的独子动手,你不要命……”
  “踹的就是他的儿子。”
  熊熊燃烧的火把倒映在他眼底。
  那双眼黑得幽暗浓稠,在他望定时,覃珣感到一种带着腥风的寒冷杀意扑面而来。
  裴照野静静看着他,舌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也是这样火把燃烧的夜晚。
  他的脸被摁在砖石地上,齿关被利刃撬开,血是腥的,刀刃贴在舌尖,冷得像冰。
  真痛啊。
  痛得像脑仁被碾碎,痛得他在地上像牲畜般挣扎嘶吼,恨不得立刻死掉。
  相比之下,这位公子哥断几根肋骨算什么痛?
  “——你是何人?”
  覃珣忍着剧痛,双目钉死在他居高临下的脸上。
  裴照野笑了笑。
  “是你爷爷,撮鸟。”
  -
  “——别动!”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刚要出声,那柄短剑就在他脖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他顿时惊慌大喊:
  “都别过来!谁敢擅动害死我,我爹娘必叫你们给我陪葬!”
  院子里的女婢仆役围在四周,闻言顿时不敢靠近。
  说完,少年又微微侧首,哆哆嗦嗦对他身后的骊珠道:
  “游侠想要什么?金银?还是珠宝?只要你不伤我性命,我全家一定双手奉上——”
  骊珠比他哆嗦得还厉害。
  “少废话!让他们全都退开,你跟我走,敢耍什么花样,我就一剑……一剑阉了你!”
  这话听上去比杀人更恐怖,那贪生怕死的少年果真变色。
  他驱散奴仆,自己猛劲推着轮椅往前,却不敢问骊珠要带他去何处。
  直至看到了他父亲书房的大门。
  守在门口的家丁大惊。
  “不想让你们家少君断气,就从这里滚开!”
  轮椅少年见他们不动,气得摘了脖颈上的长命锁砸人。
  “你们要我死是吧!还不快滚!”
  骊珠看着眼前来过一次的书房,走进去时,双腿软得差点被门槛绊倒。
  她原本是想躲到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的。
  裴府一乱起来,裴家兄弟肯定会抽出时间来确认家里机密要件,藏进这书房等于自投罗网。
  可骊珠又忽而想到——
  万一裴家兄弟今夜发现他们不敌裴照野,怕招来阖家大祸,毁了这些机密册子怎么办?
  她必须守住它们,等人接应。
  骊珠拽着轮椅少年的衣领,将一瘸一拐的少年拉进书房,阖上大门。
  少年:“游侠饶命!”
  骊珠:“吓死我了。”
  两人同时跌坐在地,面面相觑。
  骊珠握着短剑指向他:“抱头,去里面墙根蹲下!”
  那少年早被脖颈上的伤划破了胆子,对骊珠无有不从。
  “……你叫什么?”骊珠忽而问。
  少年:“裴……裴绍。”
  “字什么?”
  “……胤之?”
  骊珠盯着那张痨病鬼似的苍白瘦脸,一时脑子晕了晕。
  伊陵裴氏二房之子,从没出过门的病秧子……前世传闻一一对应上。
  眼前这个,才是被裴照野冒名顶替的,真正的裴胤之。
  那少年倒是大着胆子,问:
  “是裴照野回来了吗?你跟裴照野是一伙的?”
  “你认识他?”
  提起裴照野,骊珠见他灰败面庞上掠过几分轻蔑戾气:
  “那个野种,裴府谁不……错了错了!别杀我!”
  骊珠剑尖抵着他的脸,冷声道:“好好说话,不准骂他。”
  裴绍自幼父母溺爱,除了被裴照野打断腿之外,一点油皮都没擦破过,哪里禁得住这样吓唬。
  “明白明白。”
  他吞了口唾沫,道:
  “我自然是认识他的,虽然他是我们裴府一个叫晗楚的歌伎所生,不过,这野……野生野长的,却也得了我父亲的青眼,见他体格强健,有扛鼎之力,他十二岁那年,我父亲还收他做义子呢。”
  骊珠:“这么说,你们裴家对他还不错?”
  “那是自然!”裴绍理直气壮地,“他一个杂种歌伎生的,能当我父亲的义子,跟我称兄道弟——啊啊啊啊!”
  剑尖在他下颌划出一条口子。
  “都叫你不准骂人,骂他娘也不行!”
  “他娘本就是杂……乌桓人和大雍人生下来的,我又不是胡说!裴府人都知道!裴照野就是混了他们乌桓的杂血,才从小一身反骨,不服管教,十四岁就杀了一个乌桓商人,害得我父亲替他赔了好大一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