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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阖上眼帘的骊珠又倏然睁开眼。
  “……你蹭掉了什么?什么时候弄花的?你怎么又跟我耍心眼!”
  骊珠一下子清醒过来。
  所以他今晚口无遮拦说那些胡话的时候, 其实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趁机暗地里做这件事是吧?
  裴照野但笑不语,转身而出。
  玄英正带着长君匆匆赶来,见他满面春风的从公主的房内走出, 脸色顿时变白三分。
  “公主——”
  玄英与长君二人倚坐在骊珠榻前, 肃然追问:
  “那狂徒可有冒犯公主?”
  骊珠愤怒地拆发饰:
  “冒犯了!他冒犯得很彻底, 我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他到底不想让她看见什么?
  可恶啊。
  越不叫她知道她就越好奇!
  玄英与长君对视一眼。
  玄英拍了一下他的肩,沉声斥道:
  “你不是说那匪贼还算知礼, 在山寨时没有对公主毛手毛脚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长君愕然:“老天作证, 他之前的确无动于衷啊, 他对公主的兴趣还不如对公主头上的金步摇兴趣大呢!”
  玄英信誓旦旦:“不可能, 哪儿有男人见了公主能无动于衷的, 心不动, 下半身也得动一动。”
  长君与骊珠肩并着肩, 震惊地看向语出惊人的玄英。
  “……咳,玄英失言,公主这几日受惊了, 早些休息,其他事醒来后再说吧。”
  门缓缓阖上,内室寂静, 只偶尔几声鸟鸣, 昭示着天色将明。
  骊珠翻了个身,将自己蜷缩成团,昏沉沉想:
  这床好窄,床板跟石头一样硬。
  就算铺了厚厚褥子,睡起来也不舒服。
  他从前就睡在这种地方吗?
  ……那也不是她害的!
  她余怒未消,明日照样不会跟他说话!
  一瞥朦胧晨光从窗外透入, 将骊珠眼前的墙面照亮。
  上面好像有什么字。
  睁着沉重眼皮,骊珠勉强辨认出了上面孩童般的拙劣字迹。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是一首军乐啊……
  骊珠阖上眼,耳边似有觥筹交错,短箫铙鼓。
  她忽而想起来,前世她与裴照野初见时,也曾听过这一首曲子。
  ……
  骊珠第一次见到裴照野,是在覃府的一场婚宴上。
  彼时覃珣的堂弟大婚,宴请雒阳权贵无数,位列九卿的裴照野,以及与覃珣新婚一载的骊珠也在其列。
  夜宴正酣,喝得酩酊大醉的覃戎摇摇晃晃起身。
  “……今夜诸公谈及伎艺表演,兴致颇高,唯独缺了宫廷雅乐,素闻公主才高,不如请公主奏乐一曲,以娱宾客?”
  此言一出,席间骤然安静下来。
  有人道:“将军吃醉了,如何能令公主为乐工事?”
  “怎么不成?这是覃家,清河公主亦是我覃家冢妇,怎么奏不得?来人!取乐器来!”
  覃戎大有借酒发狂的意思,在场的覃家人却无人阻拦。
  彼时覃家刚提出以岁币和缓边关压力的建议,得明昭帝重用,权势正盛,骊珠不敢正面相抗,四处张望。
  玉晖呢?
  他去哪儿了?他为何不在?
  嗵——嗵——
  席间响起鼓声,众人瞩目。
  透过稀疏竹帘,骊珠看到那人头戴进贤冠,红纓系于冠,结在颌下,衬得面容冷白,线条嶙峋。
  男子倚着凭几,坐在鼓边,懒洋洋笑道:
  “方才听诸公畅谈乐理,头头是道,在下也一时技痒,将军想听曲子,不如听我这曲。”
  覃戎冷嗤:“你?裴太仆的才学,朝中无人不知,没必要在这里自取其辱吧。”
  主和派的朝臣纷纷笑了起来。
  男子却道:
  “宫廷雅乐非我所长,不过诸公日日龟缩雒阳,何愁听不到宫中雅乐?倒是军中乐曲,多年未闻,不如今日奏一奏,以免成了咱们南雍绝唱。”
  “说得好!”
  “就奏军乐!”
  主战派的朝臣们赞同声连连,顿时压过了对方的声势。
  骊珠隔帘相望,见那人振袖而起,击鼓而歌之——
  词中意曰:
  城南城北俱恶战,尸骸遍地鸦成群。
  堡垒筑在桥梁上,道路无法通南北。
  五谷无收君何食?想做忠臣也无力。
  歌声染着醉意,豪迈洒脱,旁若无人,满座众人俱沉寂。
  正唱着,一道洞箫声骤然而起,与鼓和之。
  男子朝帘后深深望去一眼。
  洞箫如泣如诉,歌至最后两句: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一曲奏罢,竹帘后传来温软嗓音:
  “曲调易奏,人心难得,裴太仆此曲,甚得我心。”
  男子目光幽幽,几欲穿透竹帘。
  ……
  日上三竿。
  顶着一头乱发的骊珠坐在榻上,盯着墙上那首词曲出神。
  昨夜裴照野几番阻拦她宿在这里……就是因为这个吗?
  骊珠抬手抚摸着那些痕迹。
  字迹过于拙劣,一眼便能认出是孩童字迹。
  除了这首词曲以外,还有一幅潦草的南雍北越疆域图。
  她抱着膝细细端详,几乎能想到小少年坐在榻上,一笔一划,意气昂扬的样子。
  骊珠忍不住弯起唇角。
  这有什么好遮掩的,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公主醒了?”
  听见内室响动,带着洗漱用具的玄英推门而入,道:
  “正好,公主快些梳洗起身吧,再不去,怕是都要打起来了。”
  小院中。
  执剑守卫的长君对阶下二人道:
  “公主已醒,梳洗后自会传召,还请二位稍安勿躁。”
  丹朱摸了摸下颌:“传召,这词新鲜,你们公主真有排场,回去我也让我们山主学学。”
  捷云扫她一眼,视线从她高大体格和过于紧实的臂膀上掠过。
  作为覃珣身边的仆从侍卫,捷云和长君早就相识,等待时不免与长君闲聊起来。
  捷云:“她真是女人吗?我第一次见这么健壮如牛的女人。”
  “等她把你捆柱子上,或者一箭把两个人串成串,你就知道了。”
  长君面无表情答。
  丹朱嘿嘿一笑。
  内室的门打开,捷云立刻回身。
  “捷云参见公主,珣公子听闻昨夜公主熬更守夜,彻查裴府内情,特命膳房备了公主喜欢的菜式,还望公主赏光,移步公子院中一同用膳。”
  骊珠刚跨出门就听到这么一串话,脚步顿了顿。
  “……你大爷的,你这鸟人嘴皮子怎么这么快!”
  丹朱瞪大了眼,立刻拉住骊珠的胳膊。
  “我们山主还备了好酒好菜呢!公主跟我走!”
  丹朱手劲极大,顿时就将骊珠带得往前半步。
  捷云立刻喊:“长君!此人对清河公主如此无礼,你竟也见得惯?”
  “你嚷嚷什么嚷嚷!起开吧你!”
  长君:“……”
  不知为何,长君莫名联想到了宫中妃嫔在芳林园争宠的画面。
  长君将二人都隔开,骊珠这才脱身。
  骊珠揉了揉手臂,问捷云:
  “这都午时了,你们公子还在养伤,不用膳等我做什么?”
  “公子忧心公主安危,夜不能寐。”
  骊珠想了想,她也确实该去看看覃珣的伤势,顺便跟他提一提退婚的事,便应了下来。
  又对丹朱道:
  “好丹朱,你跟你们山主说,我晚点再去找他,让他自己先吃,不必管我。”
  捷云微笑在前引路。
  裴府经过一夜清洗,已不见血腥,各院门口都有红叶寨的人把守着,仆役只能在各自院中走动。
  骊珠一行人到时,端方持重的年轻公子果然坐在食案前,眼帘半垂,似在凝思着什么。
  “公主。”
  见骊珠入院,他眼前亮了亮,正要起身,骊珠上前制止。
  “你不是断了肋骨吗?坐着吧,免得伤得更重,我天亮才睡,午时不一定能醒,你何必等我一起用午膳呢。”
  更何况她其实更想和裴照野一起。
  但是捷云都那么说了,骊珠也不好叫他失望。
  覃珣见骊珠面色红润如常,并未受伤的样子,略略放下心来。
  他浅笑道:
  “公主操劳一夜,便没准备油腻不好克化的菜式,都是些清淡的,还有一碟公主爱吃的蜜糖米糕。”
  骊珠:“……”
  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这样,有些话她更难开口了。
  “覃玉晖。”
  骊珠没有动筷,抬头看向他。
  “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虽然我心里已经有自己的决定,但你为救我而来,我愿意先听听你的说法。”
  此话一出,对面食案坐着的男子笑意渐弱。
  覃珣生得像母亲,长目淡眉,杨柳春池般的气韵风雅,肤白如玉,没受过半点风霜摧折。
  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慢条斯理,胸有静气的模样。
  “错在覃家,我无可辩驳。”
  骊珠静静看着他。
  “我在宛郡替堂妹料理丧事,跟着二叔学习族务,日子虽充实,却也枯燥,听说你要来,我很高兴,想了好几夜要带你去何处游览,吃哪家食肆酒楼,安排了一遍又一遍,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你遭难的消息。”
  覃珣说着,目光落寞下来。
  “你让陆誉传话给我,指望着我,我本该立刻启程赶来救你,却一时大意,被我二叔发现端倪,扣留在家,延误时机,差点酿成大祸,如果不是那位红叶寨的山主相救,我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