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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敬的警告不只传达给了长秋宫中的皇后, 亦在同一日送到远在宛郡的覃氏祖宅内。
  不过内容却恰恰相反。
  收到信的覃戎只大致扫了一眼内容,便笑着抛开。
  “我这个兄长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谨慎,如今伊陵百官辞官势在必行,朝中谏臣亦是纷纷上奏抗议, 最迟五日, 陛下要是还不惩处清河公主, 只怕朝会都没法正常进行。”
  他一边打磨枪尖,一边与书房内看书的夫人郭氏闲谈:
  “兄长却还嘱咐我时刻盯紧伊陵郡的动向, 也不知在小心些什么……难不成还怕一个小小公主割据一方, 动摇咱们家皇子的地位?”
  郭夫人出身名门, 颇有才学, 常与丈夫议论外事。
  闻言, 她搁下手中竹简, 沉思片刻道:
  “那位公主听说也是自幼拜太傅郑慈为师, 擅笔墨丹青,有过目不忘之能,陛下还给了她半枚铜虎符保命, 可见宠爱有加,如今又久留伊陵不返,兄公所言, 不无道理啊。”
  覃戎却朗声大笑。
  他长髯浓眉, 三十出头模样,继承了覃家人的好容颜,却比家中文士多了几分武官的不羁。
  “你是没见过那位公主,不知她胆小如鼠到何等程度。”
  覃戎弹了弹枪头,眼含轻蔑之色。
  “她明知我与皇后合谋杀她,也不敢向陛下透漏只言片语, 你道为何?不过是怕陛下来日崩薨,我们一家独大,所以想趁现在卖个好,期望我们日后放她一马而已吗?”
  覃戎起身,随手舞了舞这杆长枪,漫不经心道:
  “女人就是胆小怕事,信了温良恭俭让那套,遇事总想着退避,不敢豁出去,更不敢赌,别说给她一郡,就算给她一州之地,敌人打进来,她也只会想着投降、谈和,有何可惧?”
  长枪随手而挥,破空声却凌厉。
  郭夫人安静听着,片刻道:
  “可偏偏,破了你除掉红叶寨计划的,也是这位清河公主。”
  “……”
  覃戎面露不悦:
  “与她有何干系?是兄长的计划漏算了她的铜虎符,也是我太信任葭草渠那群水匪,没想到给了他们那么多重弩,还能败给红叶寨。”
  提及此人,覃戎才敛了几分蔑意,神色凝重。
  “那个裴照野,当真有几分悍勇,听玉晖说,此人纠缠清河公主,我料他是想借公主之势,盐池之利,图谋大业。”
  郭夫人道:“如此,岂不正合你意?”
  “知我者夫人也。”
  覃戎展颜大笑,笑罢,他道:
  “覃氏正需一战,建功立业,无论是红叶寨反,还是绛州薛氏反,覃氏都能以战养族,届时,必将大鹏一日同风起……”
  到了覃戎平日练武的时辰了。
  夫妻二人各有事务,郭夫人从前院离开,途径花园时,听到府内有歌声从水面上飘来。
  “这曲子倒是新鲜,以前似乎从未听过。”
  女婢答:“听说是近日正时兴的曲子,名为《金兰赋》,歌伎们正加紧排练呢。”
  郭夫人颔首:“待排练好,便叫来听听吧。”
  石磬声悠悠荡荡,从簪缨世族飘至街头巷尾,不过数日,便伴随着郑女救姐的故事,在各地传唱开来。
  伊陵郡内更是人尽皆知,都等着此案的结果。
  负责此案的林章不过二十有六,从前在上官压制下,只知看眼色行事,从未自专。
  如今一下子被推到万众瞩目的境地,真是夜不安寝,食不下咽。
  连去官署的路上,都有人追问他:
  “林决曹,郑氏姐妹的案子到底怎么判?可不能冤屈好人,叫大家伙寒心啊!”
  林章只能讪笑着打圆场,每日跟过街老鼠似的在官署和家之间逃窜。
  他熟读律法,当然知道此案只有一个结果。
  赵继自是必死无疑。
  郑丹朱逞凶杀人也是铁证,按律理当处死。
  不过,林章知道,但凡他敢做这样的判决,他前脚跨出官署大门,后脚也得被这些朴素的百姓当场殴打至死。
  那些个已经辞官,赋闲在家的同僚们见了他,也忍不住揶揄。
  “定规,何必听清河公主的话,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你想想,她与红叶寨本就往来甚密,怎么可能眼看着郑丹朱被斩首?她就是想推你出来,查赵郡丞他们的案子,杀你这只鸡,儆我们这些猴。”
  “定规啊,你还太嫩了点,不懂为官的道理。”
  “不如跟我们一并辞官,把这些案子丢给她自己烦恼去吧。”
  林章果然不免生出退意。
  偏偏此时,那位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公主,又时时前来敦促案子进展。
  “林决曹,今日又在忙碌?”
  “梅府凶案、赵党贪污受贿案,这么多桩案子齐头并进也能井井有条,林决曹真是明察秋毫,实是南雍的栋梁之材啊。”
  “若每个官吏都能如林决曹这样办案神速,何愁吏治不清?来日我向父皇去信,定要好好褒奖林决曹。”
  公主不仅亲自前来慰问,晚间若是下衙太晚,还会命人备好夜宵送来,以表关怀。
  他们这些地方小官,何时想过能得一国公主如此重视?
  林章与他点来的几个帮手,俱是初入官场的年轻人,一时大为感动,简直恨不得鞠躬尽瘁,以报重用之恩。
  “……林决曹可会怨我?”
  里间的裴照野正在由医官上药,骊珠在外间,接过林章呈上来的公文。
  林章愕然抬头,见那张朝晖春露般的面庞望着自己轻笑。
  “你手头几桩案子,若都如实判决,既会得罪百姓,又会得罪权贵,可以说没有一点好处,你若是现在辞官,我其实也奈何不了你。”
  灯烛摇曳,林章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朝骊珠伏拜道:
  “不瞒公主,下官起初确有为难,亦深知,如果真的办了这些案子,恐怕日后在官场必定举步维艰。”
  骊珠静静看着他。
  “然而,公主可知,公主钦定我查办赵家父子的这些日子,有多少百姓前来向我哭诉冤屈?”
  他缓缓抬起头。
  “我案头的卷宗越累越高,每每看到那些卷宗,我便想,我若不去做,还有何人敢做?我若不敢查,还有何人敢替他们伸冤?非要等到下一个郑丹朱再被逼去杀人,我才来断她的罪吗?”
  林章顿了顿,似有无数心绪在心头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句:
  “我并非是想做什么青天大老爷,出仕数年,我就想不受任何人左右的断一次案而已,哪怕这是最后一次做这个决曹,我也觉得痛快!”
  一旦做好了这是最后一次断案的决心,林章如释重负,甚至觉得每日都很有盼头。
  他最差也只不过是丢了这个官位,但他这些个上官,丢的可是命。
  “……不会是最后一次的。”
  骊珠微笑着拍拍他的肩,以做安抚:
  “照我说的去做,保你做个百姓拥戴的青天大老爷。”
  林章微微睁大了眼。
  ……
  待林章走后,骊珠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忍不住感叹:
  “我就知道,哪能处处都是贪官,总还是有赤心一片的好官的。”
  里间的裴照野忍不住冷嗤一声。
  “他这不叫赤心一片,叫生瓜蛋子还没被老油条毒打够,再过三五年,他还能说出这种话,倒确实可以叫人高看一眼。”
  “你真悲观。”
  “是你太乐观了。”
  骊珠挑开竹帘入内,这才发现医官已不知何时离开,但裴照野的伤却并没有上好药。
  “怎么不让医官给你上药?”
  他对着镜子,涂抹药膏颇为不便。
  裴照野面不改色道:“男人的手在身上摸来摸去有点恶心。”
  “……要我帮你吗?”
  “岂敢劳烦公主。”
  然而药膏已被他飞快地塞到了她手中。
  骊珠怀疑他原本就是如此打算的。
  九枝灯的昏黄光线下,她看着那条从他背脊横穿而过的剑伤,这伤砍得太深,即便愈合也会留下凹凸不平的疤痕。
  裴照野见她瞧着伤久久不动,偏头道:
  “怎么?嫌这疤太丑了?”
  骊珠瞥他一眼。
  “当然不是啊。”
  其实前世他身上的疤痕比这更多。
  他那时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不过是切菜时不慎划伤的这种小伤。
  直到骊珠重生一次,才亲眼看到他的血肉是如何被劈开,被重创,又一点一点缓缓愈合。
  但前世无人知道他的伤从何而来。
  她挖了一块药膏,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背上涂抹。
  裴照野原本就是故意遣走医官的,倒也并不是真的觉得人家恶心,纯粹就是想借着伤病,得公主怜惜一二。
  然而她沾着药膏的冰凉手指在她背脊游走时,裴照野腰腹一紧,突然有些后悔。
  “……公主,我皮糙肉厚,其实你下手重点也可以。”
  骊珠认真:“那怎么行,我不会给你说我笨手笨脚的机会的。”
  她的手从背中滑到了腰窝上方。
  力道太轻,手指凉而软,羽毛似的在他后腰蹭来蹭去。
  “……不下重手,那能不能快点?”
  “已经很快了,”骊珠涂得极其专心,手指顺着背脊往下,“谁让你到处都是伤,我还没说累呢。”
  他呼吸急促几分,闭了闭眼。
  骊珠听到动静,有些紧张:“我把你弄疼了吗?”
  裴照野睁开眼,平静答:
  “没有,只是弄硬了而已。”
  “…………”
  骊珠差点把手里的药膏瓶子摔地上。
  她一手举着瓶子,一手手指还沾着药膏,呆愣愣不知还该不该上药时,忽而伸出一只脚勾住她臀下矮凳,将她从背后拽到了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