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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过邺都的繁华街市, 西郊的一片梅岭上,伫立着睢南薛氏的梅坞。
  据说二十年前,梅坞还只是因北越王之乱而建立,用以自保的土楼。
  然而二十年过去, 梅坞逐渐扩大, 内有工坊、粮仓、望楼, 其中上百户薛氏族人,闭门可坚守数月不出, 开门可迅速武装, 有拒敌之力。
  前世的骊珠从没出过雒阳,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薛氏坞堡。
  一行人趴在附近的小土坡上, 谨慎观察着。
  丹朱叹为观止:“……这是坞堡?这么大!不知道还以为是雒阳皇宫呢!”
  “那倒不至于比雒阳皇宫大, ”长君朝骊珠看去一眼, “不过, 我现在明白陛下为何要扶持覃尚书令了。”
  骊珠抿唇不语。
  丹朱偏头,一边拨着长君头上的珠钗玩,一边问:
  “这个薛氏, 跟宛郡的那个覃家狗贼比起来,谁更厉害些啊?”
  珠钗噼里啪啦撞响,面覆铅粉的长君正色道:
  “当然是薛氏, 覃戎虽然能调动兵马, 但他粮草有限,要受朝廷节制,覃敬官至尚书令,但尚书令权重,而职轻,本质只是陛下用尚书令来分走丞相大权而已……”
  “好了好了, 什么尚书令什么丞相,听不懂你们那个玩意儿。”
  只听得懂前半句的丹朱连忙打断。
  长君有点无奈地看她一眼。
  裴照野:“也就是说,覃家是未成形的薛家,假如覃家能借朝廷的势,镇压薛家,那么覃家顷刻之间,就会比薛家还更上一层楼——”
  他扭头望向面色沉静的骊珠。
  一直以来,她担心的难道就是这个?
  骊珠担心这个,又不只这个。
  前世薛家借着绛州流民起义为由头,假借自保之名,招兵买马起事。
  这一世,饥荒大乱的势头被她提前遏制,原本会投靠薛氏的起义军也被她分裂,削弱。
  但薛氏的实力和野心仍在。
  接下来,薛氏还会借什么时机,以什么理由造反?
  ……完全猜不到。
  骊珠在心头默默叹了口气。
  时局千变万化,即便重来一次,也只是稍占先机而已。
  “——今日在首饰铺,公主遇见薛家三娘子,还有这位三娘子的姑母了。”
  趁着这会儿功夫,顾秉安在裴照野耳边快速而低声道。
  裴照野问:“你们去首饰铺做什么?”
  “……”
  顾秉安答应了公主不能说,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两人在背后说了公主不少难听话,我都听不下去。”
  说完,他便将首饰铺里听到的始末同他简述了一遍。
  顾秉安记性好,首饰铺里那两人说的那些话,他学得分毫不差。
  裴照野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薛三娘子的姑母是谁。
  直到听见覃珣的名字,他冷沉的眉目才突然漾开波澜,神色有了起伏。
  ……是她。
  覃敬的正妻,覃珣的生母,薛道蓉。
  刀刃与齿根相撞的寒意被唤醒,裴照野搭在膝上的手臂紧了紧,指骨不受控制地收缩。
  难怪她方才突然那么消沉。
  这些年虽然身在伊陵,但裴照野对雒阳的事也并非全然不知。
  薛道蓉替覃敬在后宅女眷中交际,周旋,辅助他在官场步步攀升。
  对覃珣这个儿子更是无微不至,事必躬亲,将他一手培养成谦恭聪慧的翩翩君子。
  雒阳城内,人人提起薛道蓉,都夸她是四德俱全,持家有道的内助之贤。
  但对于威胁她覃家主母地位的人而言,她又是另一副恶鬼面孔。
  一只大手落在骊珠的头顶上,骊珠有些意外。
  他的手力道不轻不重,五指缓慢地轻拍着她,像安抚稚子,却没有解释缘由。
  裴照野将方才从铺子里买来的一只绣鞋递给丹朱。
  他道:“按我刚才交代的,去替你们家公主出气吧。”
  长君和丹朱得令。
  骊珠望着两人的背影,一时忘了那些沉重的时局,忍不住笑道:
  “这回长君牺牲可太大了……待会儿回去一定记得给他买他爱吃的荷叶糯米鸡。”
  裴照野:“不觉得他还挺适合这样打扮吗?”
  骊珠拍了他手背一下,严肃道:
  “不要这样说长君,他十四岁入宫做宦官,在这之前,也是文官家中清清白白的小公子,丹朱被当男子会不高兴,长君被说穿裙子合适一样会生气。”
  她细眉微蹙的样子落在裴照野眼中,他道:
  “你自己被人欺负的时候,也能像这样反驳就好了。”
  骊珠愣了一下,扭头瞪了顾秉安一眼。
  她无声做口型:
  细作!可恶!
  后者讪笑着拱手告饶。
  “——除了薛三,薛道蓉最疼爱的就是薛怀芳这个侄儿。”
  下方两人逐渐靠近坞堡,裴照野暗沉沉的眼底有笑意跳动。
  山坡朔风猎猎,他居高临下道:
  “既如此,姑债侄还,他受累,把这两笔账都一起结了吧。”
  梅坞内的薛怀芳正犯午困。
  内室坐着不少薛家宗族的长辈,正围坐在炉火边议事。
  “……据探子回报,驻扎雁山的那些流民军,近日内部正斗得厉害着呢,那个吴炎能当上五千雁山军的头领,自然有些本事,怎么会甘于屈居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之下?”
  “恐怕流民军还没组建成形,光是争流民帅这个位置,就足够让他们不攻自破了!”
  “如此,何须我们费事,坐山观虎斗便是了……”
  博山炉内熏香袅袅,价值千金的名香从内室到外院,绵绵不绝,一日能耗费一车。
  薛怀芳听着这些老头子们的欢声笑语,颇觉无聊,他摇着刀扇,慢悠悠道:
  “我看未必。”
  众人朝他看来。
  “那个清河公主在伊陵的所作所为,诸位叔伯不是不清楚,别忘了,要不是她解了绛州饥荒,平息了雁山军起义,咱们家现在早就收拾收拾准备起事了——万一她也有本事,让吴炎裴照野二人握手言和,共同效忠于她呢?”
  薛怀芳这样一说,薛氏长辈交头接耳,有人问:
  “子兰,可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没有。”
  薛怀芳摸摸下颌,暧昧地笑了笑:
  “不过,清河公主的母亲可是南雍第一美人,她随便使点美人计,钓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还不容易?”
  薛氏长辈们面露异色,挪开视线。
  这个薛二,在薛家后辈中也算头脑灵光的了,偏偏德行低劣,好色好得整个绛州无人不知。
  这样的场合,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薛氏长辈道:
  “流民军暂时按下不提,覃氏那边,才是更该小心提防,他们要是中立就罢了,要是想做明昭帝手里的刀……”
  薛怀芳道:
  “已经让我妹去试探姑母了,清河公主与覃玉晖的婚事既然已经作罢,现在就看看覃氏能否同意我妹和覃玉晖的婚事,届时,覃氏的立场自然明了。”
  炭火烘得一室暖意,气氛却骤然肃杀起来。
  议事毕。
  有家仆匆匆前来,对薛怀芳道:
  “二公子,梅坞外有人求见,是一男一女,女子说有一物落在公子处,还请公子归还,好凑成个对。”
  “叫什么?”
  “对方没报名字。”
  薛怀芳摆手:“名字都没报,也敢来求见我……慢着。”
  他忽而回过味来,蓦然坐直。
  “那女子说没说让我还什么?”
  家仆道:“没说,不过,那女子很奇怪,手里握着一只鞋子……”
  “瞧见她样貌了吗?”
  家仆见薛怀芳骤然热切的目光,愣了一下才道:
  “戴、戴着白帷帽,瞧不真切,不过风吹起来时隐约见到一点……似乎是个美人。”
  他话音刚落,薛怀芳便一骨碌爬起来。
  ……一定是那日巡田庄时见到的小美人。
  回想起那张让他一连许多天夜不能寐的容貌,薛怀芳又忍不住开始双目发直,一脸痴迷之色。
  她怎么突然想通了?
  还是有什么难处?
  太好了,他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替美人排忧解难。
  偌大家产若不花在美人身上,他辛辛苦苦念书是为了什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快……快去把我的小美人请进来……算了,我亲自去请!”
  薛二匆忙穿好鞋,让人备马,几乎一路疾驰朝梅坞门口而去。
  这一去,正好和伪装成菜贩入城的吴炎等人擦肩而过。
  “好不容易才摸进来,他怎么跑了!”陈勇大惊。
  吴炎思索片刻:“糟了,快追!”
  待这两拨人一前一后出梅坞时,门口已不见戴帷帽的女子踪影。
  戍卫说,那女子身边的男人很没耐心,还责骂了那女子几句,说薛二公子怎么会认识她?定是她不想嫁给老头做填房编出来的假话。
  薛二一听心心念念的小美人要被送去做填房,这还了得。
  当即就要自己冲出去追。
  家仆阻拦道:“此事恐有蹊跷,二公子莫急,我等去追,一定将美人替公子追回!”
  薛怀芳这才止步门前,心急如焚,让他们全都去追。
  等他们把小美人带回来,是让她住西屋,还是住东屋?
  算了,另置一间房舍吧。
  她和燕燕、双双、还有阿阮她们不一样。
  ……这次肯定不一样!
  恰在此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薛怀芳的肩膀,他扭过头,只来得及看见一双乌黑如墨的眼。
  下一刻,鼻尖被一股浓烈刺鼻的香味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