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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刚擦亮, 一辆从宛郡而来的华盖马车碾过雪地,行驶在通往邺都东门的小径上。
  捷云回头道:
  “公子,邺都马上就要到了。”
  车内的覃珣盖着绒毯,怀抱手炉, 那张新月似的面庞上眉头紧蹙, 即便睡梦中也没有松开。
  听到邺都, 他缓缓睁眼。
  临行前,二叔母郭夫人的话犹在耳畔:
  “……薛家与朝廷已成水火之势, 必亡其一, 你母亲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我若去劝, 恐适得其反, 只有你, 你的话她能听进去。”
  “将事情摊开, 对她说明白,我们没有能力保住薛家,即便耗空心思, 最多也就只能保一个薛惜文,其他人的命,我们左右不了, 她再这样与薛家密切往来, 只怕覃家也会惹得陛下猜忌。”
  郭夫人将手炉放在他怀中,清清淡淡的一张脸,神色肃穆。
  “——别忘了,清河公主的流民军若是起势,陛下未必只能依靠覃家压制叛军。”
  覃珣头疼地抚着额角。
  尚未及冠的年轻公子只在无人时露出迷茫之色。
  他要如何将这些事告诉母亲?
  母亲能将内宅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对政事的看法却很天真。
  如果真的将薛家意图谋反这件事告诉她, 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她不会与薛家划清界限。
  甚至可能会反过来,恳求父亲帮着薛家造反。
  这怎么可能呢?
  但如若不从,她就会怀疑是郭夫人在背后指使他们兄弟二人,认为他们向着郭夫人不向着她,随后大发雷霆。
  ……不能说。
  事情不能弄得如此复杂。
  他不会与薛家结亲,这一趟来,只需要带母亲回雒阳便好。
  覃珣掀起车帘,望向外面的银装素裹,目光变得有些怅然。
  他依稀记得,自己幼时每年都会来一趟邺都,与薛家几位兄弟姐妹游山玩水,算起来,也已经有五六年未见……
  视线突然定在某处。
  “捷云,停下!”
  覃珣猛地探出身,指着东门外那株盘根错节的垂枝梅花道:
  “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不出一个时辰,薛氏二公子薛怀芳被人迷晕了挂在东门外的消息,便在邺都传开。
  今日初一,本就有许多名门子弟为月旦评而来,听说此事,纷纷佯装关切,实则为了看热闹地朝着东门赶去。
  晨起时刚下楼,骊珠便听见驿站内有人在议论此事。
  “……听说最先发现的是从宛郡来的覃家公子,命人把薛怀芳弄下来的时候,衣裳倒是穿得齐整,裤裆却不知为何,竟被人割开碗大的口子,这么冷的天,那物儿吊在外头,生生冻了一夜!”
  觉察到骊珠的视线,裴照野扭头坦然与她对视,仿佛在说:
  是我做的,那怎么了?
  没直接割下来,算他手下留情。
  薛怀芳在绛州的名声显然不怎么样。
  所以出了这种事,大家关心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这是哪位英雄好汉不畏强权,敢在薛家头上动土?
  第二,薛怀芳以后还能不能当男人?
  尤其是第二点,百姓们热情高涨,探讨得声情并茂、兴致勃勃,仿佛这日子也不苦了,干活都有力气了。
  就连骊珠一行人的马车在东门外被挤得水泄不通时,也听到两旁那些名门世族们掀起车帘,彼此挤眉弄眼地低声议论着这件事。
  骑在马背上的裴照野被堵得动弹不得,摸着马的鬃毛悠然道:
  “所以,也不能说我们泥腿子粗鄙,你看这些高门大户里的贵人,对这些下三路的事不也挺感兴趣吗?”
  骊珠打起帘子,冲他轻哼一声:
  “别人我不知道,反正谢稽跟他们不一样,他对这些事肯定没兴趣。”
  她说这话的语气极为笃定,就仿佛谢稽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裴照野不屑地转过脸。
  仙人?
  不食人间烟火,但能生一串孩子?
  装什么装。
  “——你说什么呢!再说一遍!”
  拥堵得难以腾挪的队伍中,突然冒出一个熟悉得有些尖锐的女声。
  “敢在背后议论我薛家的是非,你算什么东西!”
  骊珠和裴照野对视一眼,循声望去。
  不只是他们,堵在东门处的许多贵族子弟也纷纷探头。
  被那娇蛮女子责骂的少女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她年纪并不大,看上去也就约莫十八九岁。
  原本只是与另一驾马车内的好友议论起薛怀芳之事,揶揄了几句,没想到旁边竟就是薛怀芳的妹妹!
  “……背后议人是非,是我有错在先,薛三娘子,对不住了……”
  “说句对不住就算了?”
  薛惜文今早得知东门之事,气得半死。
  她性子要强,不愿因为这件事就龟缩家中,让绛州其他贵女看她的笑话,故而如常前来。
  此人被自己抓了个正着,也是该她倒霉,就拿她杀鸡儆猴,看这些人还敢不敢笑话自己!
  “……薛三娘子想如何?”那少女满头大汗。
  薛惜文眼珠一转,忽而夺了一旁马夫的马鞭,在掌心敲了敲。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你也是绛州名门大户的女孩,却背后嚼我薛家舌根,如此不知礼数,今日便赐你三鞭,让你记住今日教训!”
  少女大惊,周围旁观人群也霎时一片沸然。
  薛家什么身份?
  打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孩竟用上“赐”这个字,莫非真把自己当成绛州城里的皇帝了?
  猖狂至此,真是闻所未闻!
  骊珠看着她手里扬起的鞭子,却忽然道:
  “不好,裴照野,快去拦住她!”
  与此同时,薛惜文的鞭子也抽了下去。
  那少女知道薛家势大,不敢对薛惜文做什么,但也不可能站着任由她抽,在女婢保护下左避右躲,连着两鞭子都挥空。
  薛惜文大怒,第三鞭几乎用了全力。
  却没落在那少女身上,而是不慎抽到了一匹离他们极近的马。
  吁——
  马蹄扬起,人群中顿时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骊珠就是在怕这个!
  皆因此刻所有人的马车都拥堵在东门外,本就挤得水泄不通。
  薛惜文这一鞭子惊了马,马儿横冲直撞,顿时搅得这二十多辆马车全都人仰马翻!
  这么多马受惊乱踏,那是会死人的!
  “——吴炎!制住公主的马!”
  裴照野回头喝了一声,吴炎立刻跳下马,将缰绳在手上死死缠住几圈勒紧。
  车外的顾秉安和丹朱帮忙稳住马车,车内的玄英和长君护住骊珠。
  还好,骊珠的马车在外围,只颠簸了几下便平静下来。
  靠近东门的那些马车就不一样了。
  “三娘子!三娘子!”
  薛惜文被受惊的马儿猛地一顶,整个人从车头上摔了下去!
  地上全都是乱如雨点的马蹄声。
  仰面倒地的薛惜文眼瞳一缩,视野中,一双马蹄下一刻就要踏在她的脸上!
  “吁——!”
  一只手臂忽而拽住悬空的缰绳,用力一扯,那马儿霎时被他拽得调转马头,从薛惜文的耳畔踏过。
  她记得这只手臂。
  惊魂未定的薛惜文被女婢护卫扶了起来。
  她重新站回马车上。
  只见一片人仰马翻中,那肩宽臂长的身影辗转腾挪,矫健如鹰。
  一辆侧翻的马车将一个公子哥压住,他抬脚就踹开了那沉重马车,将人稳稳拽了起来。
  那公子哥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天神下凡:
  “兄台,真是好腿力……”
  不只是他,在场众人也都纷纷朝裴照野投去惊愕目光。
  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那头发短得刚过锁骨下方,不堪束冠,绝非名门出身。
  那就是哪家名门养的护卫门客?
  有这样的悍勇身手,这也太……养得也太值了。
  薛惜文扭头对身旁护卫叱道:
  “看看人家!刚才要不是他,我就死了!你们都在做什么?薛家养你们花了多少钱,你们知不知道!”
  护卫战战兢兢跪地不语。
  不一会儿,受惊的马匹被制住,乱撞的马车停下。
  场面终于渐渐恢复平静。
  骊珠从马车上下来,匆匆穿过遍地狼藉,对东门附近的守卫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城中最近的医馆请医师来,再派人去通知城外月旦评的谢氏子弟,今日月旦评必定办不成了,还请他们腾些人手过来帮忙。”
  城门校尉听了这番话,觉得有理,也顾不得问骊珠是何人,立刻按她的吩咐行动。
  交代好之后,骊珠提裙朝裴照野的方向小跑而去。
  今日的骊珠并没有戴帷帽,在她走下马车时,众人的视线纷纷聚集在她的身上。
  “你没事吧?”
  裴照野正低头活动着略有些僵直的五指。
  手背上几道血痕纵横,都是方才强行制服疯马时勒出来的伤。
  抬起头,裴照野对上一双雾蒙蒙的眼。
  他失笑:“这有什么,半点都不疼,真的,别哭啊。”
  骊珠紧抿着唇,将泪花憋了回去。
  转过身,骊珠看向探头探脑张望这边的薛三娘子。
  “闹市逞凶,纵马伤人,差点闹出人命,薛三娘子,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她说话很少疾言厉色。
  只是沉下脸来,凝眸注视,一开口摆出事实,便自然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仪。
  在场诸多士子贵女,略显狼狈地挪至一旁。
  虽然并未开口,但薛惜文能从他们的神色看出,他们站在对面那个女郎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