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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言简直耸人听闻。
  几乎是一瞬间, 薛允便知来者是谁。
  还能有谁?
  只带两千轻骑便敢深入敌阵,非他莽撞,而是为了以快制敌!
  大雍将领多用守成稳健的战术,擅长集结兵阵作战。
  敢用如此战术, 能用如此战术, 除了数月前曾大破乌桓兵, 一战扬名的镇北将军外,天下再无第二人。
  “是裴照野!他怎会知道我们会从此地撤退!?”
  身旁副将也意识到来者何人, 一边勒住惊马一边道:
  “听闻昔日宛郡外一线谷内, 此人亦是以悬殊兵力大败覃戎, 今我方马尽困乏, 人皆长途跋涉, 疲惫难当, 纵两千轻骑亦不可小觑, 不如先退避……”
  薛允心下虽惊,但毕竟是两朝丞相,老谋深算。
  “不能退。”
  那双浑浊老目精神矍铄, 并不糊涂。
  “军心溃散之际,若连两千轻骑也不能敌,再退下去, 恐生哗变, 此刻是危机也是良机,斩杀强敌,重振军心,则反攻覃戎指日可待——弓弩手随我上前,待我上前激他一激,倘若他迎头出战, 弓弩掠阵,先杀他威风!”
  主帅出列,即将溃败的军心重新找回主心骨,又有督战官在后方屠杀逃兵,大军迅速恢复秩序。
  裴照野啧了一声,抬手:
  “散!”
  薛允冲入前列,不见人影,却料定他们不会远离,于是与副将李捷交换了一个眼神。
  “黄口孺子,纵有一时之勇,也是畏手畏脚的鼠辈!”
  李捷故意高声大喝:
  “主公刚至便闻风而逃,难怪效命于一黄毛丫头麾下,什么流民军,公主军,我看是娘子军吧!”
  “娘子军当着裙袍,裴将军,用不用我等赠你一套裙袍啊?”
  “哈哈哈哈哈——”
  藏身于山川险峻之中的顾秉安,下意识去看裴照野的脸色。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裴照野神色却冷淡如水,没有丝毫波澜,对底下的叫喊充耳不闻。
  只是蛰伏在暗处的身躯犹如捕猎前的虎豹。
  镇静中蓄力。
  ……嘴上对谢先生百般嫌弃,可谢先生的教导倒是全听了嘛。
  叫喊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
  天色渐暗,探子回禀。
  “主公,已探得敌方行踪。”
  副将看向薛允:“末将愿领五千兵马破之。”
  然而此刻最好的反击时机已过。
  裴照野以逸待劳,他们却疲于行军,莫说五千,派出两三万兵力都不一定能退敌,反而耽误了他们与另外三路兵马汇合的行程。
  薛允当机立断,决定继续行军。
  听到这个消息的裴照野弯了弯唇角。
  当夜,扎营休息的军营遭遇敌袭。
  “报——!敌军丑时末刻突袭我营,虽已有提防,未能烧及粮仓,但仍在混乱中斩杀我军八百余人,又趁乱而逃!”
  梦中惊醒的薛允银发散乱,大马金刀地坐在榻边,面色阴冷。
  “命公孙拓、薛泰二人率兵八千追击。”
  “是!”
  营中众将聚集,皆惊得失魂落魄。
  “这小儿用兵奸诈,简直上不得台面!”
  “是啊,向来两军对垒,都是堂堂正正搏杀,岂有他这等老鼠打洞似的战术?”
  薛允隐约感觉到了棘手。
  此人草莽出身,从未经过正统的兵法训练,如此反而让人摸不清路数,无法按照常理来判断。
  他真觉得自己可以靠着两万人马,与他麾下十三万大军相抗吗?
  他绝不相信世上有这等奇才。
  男儿长缨在手,马蹄所至,一枪可定天下,倘若此人真有这样的本事,又被清河公主这样一个窝窝囊囊的公主所降服?
  难不成,他真觉得清河公主天命在身,可为明主?
  这不可能。
  一个妇人之仁的公主,心慈手软,毫无魄力,岂敢与他争霸?
  薛允从军帐望出去。
  三十里之外,追击裴照野而去的公孙将军提枪怒喝:
  “吾乃尧山公孙拓,奉大都督薛允之命前来讨伐……”薛允起事后,打的是为国锄奸的口号,于是自封大都督,摄绛州军政。
  “督你爹的鸟蛋!去吃你爷爷的屌吧!”
  夜色幽暗,公孙拓正欲交锋,却见月色映在枪锋上,那人竟在疾驰中翻身一跃,如武神从天而至!
  众军士跟随公孙拓追击在后。
  夜色幽暗,只见那人如鹰隼一枪如雷霆刺来,公孙拓尚且来不及反应,便已被一枪斩落马下!
  藏身林中的丹朱抬手:“弓,护。”
  箭发如雨,裴照野迅速率军回撤。
  公孙拓身后八千军士失去主将,战意一泻千里,在密集箭雨下乱了阵型。
  好不容易扛过一阵攻势,想趁换箭时撤退,却见好整以暇的敌方步兵迅疾而出。
  士气激昂,喊声冲天。
  吴炎冲在前列,目不斜视,直冲着公孙拓身旁的薛氏副将而去。
  这些从绛州百姓中征调的军士,哪个不曾受过薛家的欺凌剥削?哪个没经历过去年冬日的那场饥荒?
  云层后,黑云聚集,春雷翻涌。
  隆冬三尺雪,霹雳一声雷。
  那场雪埋的就是薛家人的骨,这声雷掘的就是薛家人的坟!
  环首刀卡在薛氏副将的脊骨间,杀红眼的吴炎大喝一声,压着刀背怒斩而下。
  “爹!娘!儿替你们报仇了!”
  众军一齐发喊,声盖雷霆。
  天明时,薛允收到探子回报,率兵至大营附近的河岸。
  骑着黑马,玄甲赤袍的年轻将军与薛允隔岸相对。
  一名臂力惊人的女将挥动绳索,将公孙拓、薛泰二人的头颅掷过江河,摔在三军面前。
  “薛大都督赠我裙裳,我回赠大都督两颗人头——哦对了,还有一条薛家人的亵裤。”
  裹着人头被掷来的,果然是一条白色亵裤。
  “薛大都督还不知道吧?”
  对岸传来年轻将军张狂恣意的嗓音。
  “数月前,薛家二公子薛怀芳被人悬挂邺都东门一夜,正是在下所为。薛怀芳冻坏了身子,早已不能人道,尔等嗤笑清河公主为女郎,不知这不男不女的人,算个什么东西?”
  “回将军,这叫阉人。”有人高声答。
  裴照野抚掌,笑道:
  “薛怀芳乃薛大都督嫡系独孙,如此说来,这些军士日后岂不是要效力于一个阉人?那这薛家军……”
  “该叫阉人军才对!”
  薛允勃然大怒。
  十二万大军轰然炸开。
  这是何等恶毒的羞辱啊!
  裴照野欣赏着这些人的愤怒,眸底涌动着大战前的兴奋。
  “顾秉安。”
  “在。”
  “念。”
  念什么?
  薛允只见远远一名文士出列,朗声而诵——
  “乱臣祸世,山河不宁,今清河公主奉陛下之名讨伐逆臣,作《讨薛允檄》,告知三军,彰其罪行,若弃暗投明者,公主宽仁,投降不杀!”
  清河公主竟亲自写了一篇檄文!
  檄文以薛允的十三状罪行为脉络,以“上逆君心,下戮民生,不尊臣道,人神共弃”为主旨,痛斥薛允。
  斥责他食雍朝俸禄,却在国难当前时,扰乱局势,给北越提供可乘之机。
  顾秉安念一句,身后大军便附和一句。
  “……食华夏之粟米,饮九州之甘泉,却心向豺狼,乱我中原,且问诸君,今日列阵在此,为谁举兵,为谁搏命!”
  “荆钗尚知北地恨,肝胆犹比男儿烈!诸君只管雄图霸业,若北敌来犯,自有女郎替诸君捐躯赴国难!”
  其声随水过岸,事昭理辨,气盛辞断,令对面一片谩骂声的大军渐渐鸦雀无声。
  裴照野一边拭枪,一边想:
  谁说只有刀戈斧钺才叫锋利?
  笔墨作刃,也可铿锵震天。
  “——回大都督,渡江的栈桥已经搭好,随时可以发兵!”
  薛允听着将士来报,却脸色铁青,没有半分喜色。
  “将军,艨艟战船离此地还有二十里,只等薛允渡江,红叶寨的两千水军便立即随东风而发!”
  裴照野缓缓抬头,朝茫茫江面望去。
  此地正是从清河郡绕行而过的熏江,薛怀芳正在清河郡内镇守,等待接应曾祖父的到来。
  “清河郡本是清河公主封邑,如今是崔、王、杨、谢等八家女侯的封邑。”
  “但此战,不为我,不为王侯将相,为你们自己,为你们的妻子不受薛家公子掳掠凌辱,为你们一年的血汗不必成为薛家小姐的头上金钗。”
  “公主有令,讨伐薛逆,夺取清河——斩披甲将士,赏钱五万,斩三军主将,赏良田百顷,黄金百斤!”
  裴照野举枪指天,赤色抹额飘动,血液在江风中沸然。
  “我为先锋,替诸君开道!”
  主帅为先,众军士莫不热血沸然,死不旋踵。
  清河郡的军报,以及清河公主的檄文迅速传遍南雍。
  送至覃戎军中时,郭夫人正在城楼上,迎接征战归来的夫君。
  马背上,满面春风的覃戎隔得远远,便同夫人挥手致意。
  此次出征半月,他早已归心似箭,刚在城楼望见夫人身影,便立刻夹紧马腹,加快了速度。
  郭夫人微笑回以注视,脑海中却是方才所阅的檄文。
  荆钗尚知北地恨,肝胆犹比男儿烈。
  有此檄文,还有什么士气破不了?
  “夫人!”
  快步登上城楼的覃戎张开双臂,大笑而来。
  “此次兵不血刃夺下幽海郡,多亏夫人智计,否则还不知要折损多少将士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