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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云天, 西风紧。
  覃戎与部下正领百余骑从云陵邑的北坡而来。
  此刻的云陵邑渡口晨光熹微,西风将云扯出凤羽龙鳞般的纹理,被灿阳一照,片片羽翼镀上一层金光, 振翅欲飞。
  见此天象, 城中百姓纷纷惊动, 望天议论不断。
  覃戎的部下之中,也有善望气者喃喃道:
  “金云盖顶, 气成龙凤, 哎呀, 这是龙兴之兆, 云陵邑东南有天子气啊。”
  “……什么天子气。”
  察言观色的部将朝覃戎瞥去一眼, 忙道:
  “天子在雒阳, 正等着我们去护驾呢, 方术望气之术听个热闹,做不得数。”
  不怪覃戎变了脸色。
  时下百姓对方术占卜颇为推崇。
  大雍开国之主起事,就是以“所经之地天子气长随”为噱头, 宣传自己乃天选之人。
  听说那个清河公主,在温陵城被薛怀芳所围时,也弄出什么“龙颌珠, 火流星, 逢水动,天诛之”的谶言。
  还用投石机和火油伪造天降陨石的假象,妖言惑众。
  他们沈家人就是爱玩这套!
  覃戎冷嗤:
  “说得没错,不管是如今的天子,还是未来的天子,此刻都在雒阳, 除此以外,都是乱臣贼子,我等当效仿前人,替天子平乱。”
  她一个公主,如今治理过数郡,还掌过兵权,已是多少公主几辈子都不敢想的事了。
  难不成真以为自己有机会做皇太女?
  交了兵权,回雒阳择个驸马,安分守己地做她的公主,差不多就行了。
  再不知足,只怕连这种富贵日子也是奢望。
  一行人策马疾驰,抵达平原上的营帐。
  今日交接赤骊军的铜虎符,覃戎自是希望能一切顺利,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因此早已命人备好宴饮酒席。
  当然,还有藏身帐后的五十名刀斧手。
  如果他们打算撕破脸皮,来一场硬仗,覃戎也做好严阵以待的准备。
  “他们到了吗?”
  覃戎下马朝营中去,军士抱拳答:“回将军,还没有。”
  “怎么会?”覃戎身边校尉道,“不是早就说他们抵达渡口了吗?按理说应该比我们先到,怎会现在还不见人影?”
  “莫不是……不打算来了吧?”
  覃戎眯了眯眼。
  实话说,换做是他,也不会交出这三十万赤骊军。
  就算清河公主肯,那个裴照野绝非温驯之辈,又岂会甘心?
  想到此处,覃戎精神绷紧了些,又亲自去查看了宴席四周的部署,确认守备严密,能及时策应。
  半个时辰后,终于有人来报。
  清河公主到了。
  此时已天光大亮,适才光华灼灼的凤羽龙鳞,已淡成一片浅金色的云影。
  但此刻朝覃戎众人而来的身影,却似乎比天上流云更灿然明丽几分。
  裙袍金线交错,袖口织龙凤纹,腰悬组佩,耳坠环珰,行进时佩玉鸣鸾,衣如霞光翻涌。
  左右将士提刀在她两侧,恍然如天兵拱卫神女,凛然不可侵犯。
  这……
  覃戎一方的众将士见状,心中俱是无限震动。
  这哪里是个准备交出兵权的公主,这看上去倒像是来接受他们的臣服一样。
  “参见清河公主。”
  覃戎潦草地向骊珠见礼,拧着眉看向她身后的人。
  “公主,这些是……?”
  跟随在她身后的,除了五十骑兵,还有数十名百姓。
  有人站上前来,倨傲地看向覃戎:
  “我等都是平宁郡乡里宗族的父老,游侠,还有些德高望重的大族家主,今日听闻公主要交出赤骊军,恐公主谦卑,不表己功,故自发前来,特将公主与赤骊军在此地的功绩告知将军。”
  几名校尉面面相觑。
  来的要是什么郡守都尉,反倒不怕。
  偏偏这些人无官无职,虽不能舞刀弄枪,但他们乌泱泱站在公主身后,本身代表的就是此地的民心所向。
  清河公主在民间竟然有如此威望?
  覃戎心中杀意更浓。
  骊珠仿佛无所知觉,冲他温然一笑:
  “听说覃将军备了宴席,今日早起匆忙,尚未进食,就先多谢覃将军款待了。”
  “早起?公主可是比预期的时辰晚来了整整一个时辰。”
  对上覃戎锐利目光,骊珠眨眨眼:
  “女儿家梳妆打扮一贯磨蹭,听闻覃将军与夫人有张敞画眉之情,覃将军应该很清楚啊。”
  覃戎扫了她一眼,倒的确打扮得花里胡哨。
  他让了道,一边与骊珠并肩往帐内走,一边道:
  “是末将疏忽了,实在是军情紧急,片刻耽搁不得,这才劳驾公主一大早前来赴会……公主放心,此去回雒阳,末将已为公主备好马车御船还有三千护卫队,一应物品,均按照公主出巡之时筹备,绝不会委屈公主半分。”
  说罢,骊珠刚一落座,就有人抬了箱笼前来。
  打开一瞧,其中珍宝华服,琳琅满目,还有二十名女婢伫立在侧,皆模样清秀,行走规矩,与宫婢相差无几。
  骊珠看了一会儿,转头笑道:“覃将军有心了。”
  她这般无有不应的态度,倒叫覃戎心中打鼓。
  看她这意思,是真的愿意交出赤骊军?
  她真舍得?
  想了想,覃戎心中哂笑,只怕不是舍得,是怕了。
  也对,宫中送来那样的诏令,清河公主不会不知道宫中有变,她如果不想造反,除了听命,哪儿还有别的办法?
  想到此处,又不由得心生轻蔑。
  倘若他是清河公主,什么皇帝诏令,手握三十万大军的那一刻起,这皇帝就已经换人了。
  莫说三十万,就是十三万,反了就反了,先下手为强,杀了皇长子一党再冲进雒阳杀皇长子本人。
  怕什么名不正言不顺?
  只要手握天下兵马,他叫史书怎么写,史书就得怎么写!
  岂会像这个清河公主一般,还坐下来,要和和气气交出大军。
  所以他说,女人就是胆小怕事,信了温良恭俭让那套,既豁不出去,也不敢赌。
  心生此念,覃戎的态度也松懈几分,他朝对面而坐的裴照野扫去一眼,朗声笑道:
  “一年未见,裴将军改头换面,你们瞧瞧,也像是个正儿八经的将军了,哪里还瞧得出从前是个落草为寇的匪贼?”
  部下会意,纷纷故作惊讶。
  “匪贼?只听闻流民军里尽是些衣衫褴褛之辈,没想到裴将军还有这样的来历。”
  “我等都是雒阳名门子弟,多年搏杀才有今日军位,竟叫裴将军后来居上,真是叫人惭愧啊。”
  覃戎笑道:“何须惭愧?尔等都是堂堂正正遴选来的军官,有人的将军之位,不过是靠女人裙带才得来的而已。”
  骊珠闻言顿时皱起眉头。
  她早料到覃戎一见他们示弱,必会得意忘形,但听到他们奚落裴照野,还是忍不住大动肝火。
  覃家身为外戚,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
  不等骊珠开口,裴照野先笑了下:
  “如此说来,女人的裙带倒是结实,随便一攀,就赏我个将军做,男人的裤腰带可就没那么结实了,否则,郭夫人替覃将军出谋划策,殚精竭虑,怎么不见覃将军给自家夫人谋个一官半职?”
  说完这话,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浆。
  放下耳杯时,帐内已鸦雀无声,只余覃戎怒火灼灼的视线。
  裴照野咧嘴无声地笑,舌尖银环忽明忽灭,闪着寒光。
  “裴将军好口才。”
  覃戎目光森然。
  “不过,我劝裴将军说话之前最好三思,你已不是赤骊军主帅,日后在我手下做事,该懂些长幼尊卑才是。”
  “在你手下?”
  裴照野单手搭在膝上,姿态轻佻痞气,他故作不解道:
  “你都说我攀上女人的裙带了,我自然是要随公主回雒阳的,回去之后,我就是驸马,后半辈子有公主锦衣玉食养着我,谁跟你们这帮大老粗做事?”
  “莫非,覃将军听说北越将要来犯,却不敢应战,既瞧不上我,又要用我,等着派我去镇守神女阙吧?”
  “你——”覃戎勃然大怒。
  骊珠捧着耳杯小口啄饮,随后毫无诚意地安抚:
  “驸马年少轻狂,覃将军可是要亲征北越的大将军,无需与他一般见识。”
  部下伸手阻拦,覃戎怒而甩开他的手臂。
  这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倒是演上了。
  “陛下已下诏封我为大将军,位同三公,统领全国军队,我当然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覃戎理了理护臂铠甲,居高临下道:
  “如今乌桓逼近雒阳,此为南雍头等军机大事,我自然要亲自回援营救陛下,至于北越,如今只是有风声,大军尚未压境,紧急程度当然次之。”
  “裴照野,你既入军户,便该听我调令,否则,不必回禀陛下,我自有对他生杀予夺之权!”
  话音落下,覃戎已负手至裴照野案前。
  两人四目相对,看向对方的目光里含着如出一辙的杀气凛然。
  同出一脉,也可能不是血亲,而是死敌。
  “公主。”
  覃戎话虽在问骊珠,可那双鹰目却仍死死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咱们就别兜圈子了,即便你叫上这些乡里父老,豪族大户,今日你也得交出铜虎符,否则,就是拥兵自重,谁敢与你站在一边,一律视作反贼,一并诛之!”
  满堂俱寂。
  骊珠缓缓放下耳杯。
  她的面庞有一瞬的凝沉,然而很快,又漾开甜美笑意,化作和风细雨。
  “覃将军别动气啊。”她尾音上扬,带着四两拨千斤的轻快,“铜虎符,我不是已经给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