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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奇幻玄幻 > 西江的船 > 第44章
  许城把姜添安顿好, 走出小卧室。姜皙仍在他刚才将她抱放的位置,蜷缩的姿势。
  白炽灯照得她眼神空洞,脸色惨白。她头发乱糟糟的, 额上染着血,嘴唇也撕裂。
  许城蹲在她身边, 轻唤:“姜皙?”
  姜皙没有反应。
  许城试着伸手去摘她头发上的杂物。姜皙突然醒来,猛地往后一缩, 面露惊恐。
  许城心狠狠一剜:“我把你头上的脏东西清一下。”
  姜皙呆看着他, 眼神仍是涣散。
  许城再次靠近, 这次她没有躲避,任他将她发上的杂物清捡掉。他手上沾了血迹, 仿佛是自己的血, 叫他疼痛难忍。
  他打来温水,沾湿毛巾,一点点擦拭她脸上的灰尘和血液, 她依旧没有抵触。
  擦拭她嘴唇时,她眼神聚了焦。他以为她想说什么, 但她没有。
  “那个人渣说的垃圾话, 你别往心里去。”
  姜皙问:“他说错了吗?”
  许城便知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了。他眼瞳紧敛:“姜家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那也不是你的罪!”
  姜皙没应答, 眼里空留不起一丝波澜的放弃。
  许城吸一口气, 继续擦拭她沾满泥土的手,见她的手伤痕累累,口子大张, 露出骇人的血肉色。
  他眉心紧皱,突然将头猛低下去,额头抵在自己手背上。他极力抑制, 但双手克制不住颤抖,偏偏握着姜皙的力道很轻很轻,像怕把她碰碎。
  昏黄灯光笼着这方寸之地,他像个跪伏在她腿边祈求救赎的人。
  姜皙垂眸看他低垂的头颅,冰冷的双手居然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温暖。
  温暖?
  很荒谬……
  她一时不知,是没被救更可悲;还是被他救了,更可悲。
  这时,姜添忽然从里屋出来:“姐姐,我还没有喝牛奶,不能睡觉。”
  姜皙眼中骤然涌起无尽的悲恨、凄凉与绝望;双唇直颤。
  许城立刻要去帮忙。
  “我来。”姜皙语气突已平静,抓起沙发旁的拐杖,站起来。
  她快速拄拐到桌边,拿了杯子和勺子,从罐子里舀出奶粉,兑热水进去;随后从拉开抽屉,取出一板安眠药片,抠出一粒,拿汤匙碾碎加进牛奶。
  他不是个好弟弟,她也不是个好姐姐。
  她此刻恨他,希望他闭嘴,希望他睡死过去。曾经的许多次,她都用一粒药片对付他,也对付自己。
  有的时候,她只想要一点点短暂的清净和安宁,因为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这些年,她始终记好不记坏。不对苦难受力。但这一刻,这一夜,过去生活里所有的苦铺天盖地向她砸来。
  许城静看她熟练地碾碎药粉,搅动牛奶,一手端着牛奶杯,一手拄着拐杖进了里屋。很快,她出来,关上门。
  她出了会儿神,忽说:“我饿了,能帮我煮碗面吗?你也吃点吧。”
  “好。”
  *
  许城卷起袖子,拿锅接水,端去灶台,又取了挂面和碗筷放在一旁。等水开的间隙,他双手撑在灶台边,颓然低着头。
  屋里如坟墓般安静,有种无形的重物压在这密闭空间里。挣不掉,也推不开。
  姜皙坐在他背后两米外的沙发上,盯着他的背影。重逢后,她从没这么长时间地凝视过他。
  他成熟了,不是当初那个单薄的少年了,肩膀宽阔了许多,线条也愈发硬朗。
  他蜕变成了更好的人。
  许城,这些年,你过得很好吧?
  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水沸了,升腾起一片烟雾。许城像从沉思中醒来,往沸水里下面条,又往两只碗里简单地放佐料,调面汤。
  姜皙盯着他的侧脸,轮廓也比当年凌厉了许多。
  感受到她的眼神,许城回头与她对视,两秒后,才问:“给你放清淡点,好不好?”
  “好。”姜皙答。
  而他的眼神,和当初惊人的一致——迎视,而后移开。
  有些记忆就这样骤然被唤醒。
  当初,她总是直直地、长久、漫长地注视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叫她着迷。那时候,她多喜欢他啊,满心满眼都是他;而他却似乎并不习惯与她对视,总是看她一会儿,便移开眼神去。
  那时她不懂,以为他不喜欢被她盯着,傻傻地想,没关系,你的侧脸也很好看,我也喜欢看,也能看很久很久……
  后来才知,那是欺骗者的心虚。
  姜皙突感一股由心底而生的寒冷,浪潮一般侵袭她的四肢百骸,她不可自抑地发抖。
  他买来的油汀开着,他一进屋就打开了推来她身边,温热,滚烫。
  但没有用,她冷得无法呼吸。她像坐在过去那些年历经的无数个重叠的寒夜里,冷到心脏开始绞痛。
  她看着他开始搅动锅里的面条,努力克制住震颤的身体,平复下来,扶着拐杖起了身。
  许城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姜皙声音不大:“喝点饮料吧。”
  许城“嗯”了一声,继续煮面条。
  姜皙慢慢走向窗边柜,两米的路,她走得很慢。她拿出上次他买的橙汁,那个牌子是曾经他、她还有姜添都喜欢的。
  她取了两个玻璃杯,拧开果汁盖,亮黄色的果汁倒进去。
  许城背对着她,搅动着面条汤里的调料。
  一道三四米的安静横亘在两人的背后,中间悬着一只昏黄的灯泡。
  姜皙从柜子角落摸出一个画着老鼠的小包装袋,撕开口子,里头是灰色的粉末。
  许城很慢地搅着那两碗面,始终没有转身。
  两人面前的窗户外,是无边的黑夜,一面朝江,一面对山。
  不知道是江那边,还是山那头,有人在喊:“天天快乐!”
  江边,有人燃放了烟花。
  姜皙将空了的包装袋丢回柜子角落,拿勺子搅动橙汁。
  她看着向窗玻璃,外头是深黑的夜,玻璃上倒映着薄薄一层屋内的景。许城背对她这边,仍低头拌着面。
  她望着玻璃上映着的他那一层虚幻的影子,望了好一会儿,说:“你帮我拿一下吧。”
  许城过来,将两杯橙汁端走。
  姜皙拄着拐过去坐下,刚要拿杯子,许城却将杯子移开,说:“果汁冷,先吃面吧。”
  姜皙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你今天怎么会来?”这是句废话。
  “我这几天,每天都来……三天前,碰到有人在附近,像在踩点。我不太放心。”
  所以记着她回家的时间,过来看看。
  姜皙低下头去。
  许城忽开口:“姜皙……”
  姜皙眼眸再度抬起,她的眼珠是墨黑色的,很静,像窗外的夜。他想起,以前的她,望向他,哪怕是安静,眼里也永远闪动着跳跃的光。
  许城动了动唇,很浅地扯了下唇角:“没什么,快吃吧。过会儿凉了。”
  他笑得很难看,开始大口吃面,可莫名地眼眶红了,鼻子也发酸;他苦笑着,自言自语:“太烫了,这面,太烫了。”
  姜皙不语,伸手去拿杯子。
  许城却一把抓住她的橙汁杯:“你这杯看着多一点,给我喝吧。”说着拿起杯子,仰头。
  姜皙握着筷子的手指捏紧了,她看他扬着头,喉结滚动着,一口气没停,将橙汁喝了个干干净净。
  他喝完,将杯子放好,望着窗外的夜色,有一瞬的寂寥:“姜皙,你以后好好的。”
  “以后受到任何欺负,要报警。姜家不是你的原罪。你叫程西江。”
  姜皙怔看剩下的杯子,拿起来与空杯一碰,就要递到嘴边。许城一把夺过,起身将里头的果汁全倒进水池。
  她坐在桌前,手里尚握着空气;他立在水池边,胸膛剧烈起伏。
  安静。
  姜皙开口:“你为什么要喝呢?”
  许城没答,把桌上的玻璃杯拿过来,跟水池里那个一道冲洗干净,放在池边。他将卷起的袖子放下,回头找了下大衣。
  姜皙脸转向他,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喝?”
  许城穿上大衣,人像是忽然放下重负,看她时竟难得有了点轻松:“都现在了你还关心这个?”
  他刚到门口,就听姜皙说:“看来,你这些年过得也不怎么样啊。”
  许城停住。
  心口像是被什么重物狠而猛地撞击了一遭,疼痛,沉闷。好像战斗了许多年,所有的铠甲突然全被卸掉,露出里头伤痕累累的沾满血汗的肉身之躯。
  “能喝下那杯橙汁,心里很苦吧。”
  许城仍是背对着她,肩膀松垮,头颅微垂,像有一具衰老的灵魂吊挂在那躯壳里头。他垂着头,一动没动。有那么一瞬间,姜皙看到他的肩膀似乎抽动了下,又狠狠压抑下去。
  一晃九年,从前的少年已满身疲惫,心累至无言。
  他被她的话击垮了。
  姜皙说:“我没下药。”
  许城僵了下,回身看她。
  她的眼睛幽静无波,语气也缥缈:“本来感觉,走不动了。很累,不想走了,停在这里挺好的。可是看见窗外的烟花。又觉得,好美啊。还是想活着。”
  许城一瞬就明白了她这些年的遭遇:她小小的生活,不断被打碎,而她在绝境中挣扎,咬着牙一点点重建,恢复安宁和平静,拥有珍贵的安稳;直到下一次再被颠覆,再血淋淋地起身重建。
  许城被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痛苦包裹,他抬头望了下天。上次他来,天花板上,涂料昏黄,沾满油烟。而如今,被她贴上浅粉色的墙纸,干净又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