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快靠岸时, 许城接到余家祥电话:看守所那边民警说董奇天天闹,要见许城,说有其他案子的线索。问他又不说。
这种编故事拖延的情况很常见, 民警起初还耐心教育,后面也不耐烦了。
余家祥说:“估计是到现在, 怕死了,想找你诉苦。他没坐过牢、履历也正常, 能有什么线索?民警也说你不用去, 大周末的。”
许城想了下, 说还是去一趟。
放下电话,姜皙问:“你有事?”
许城说:“有个犯人想见我。”
“你去吧。我跟添添下船坐公交就行。”
许城说:“不急, 我先送你们回去。”
码头离公交站有段距离。她那工作本就废腿, 下班也没歇着,他担心她腿早就疼了。
姜皙不想耽误他,但知道拗不过他, 没再开口。
下船时,天已经黑了, 江两岸灯火辉煌。
到家属楼了, 许城交代:“清明假期你提前把排班好。”
“好。”
他把她送到单元楼下,看着姐弟俩进了单元门才离开。发动汽车时, 从后视镜里瞥见姜皙回了头。
就那一眼, 他的心莫名就舒展开来。
赶到看守所,一进去,脸色便肃定了。
负责民警愁眉苦脸:“多久没碰见他这样难管的了, 大哭大闹,稍微不看着就拿头撞墙。麻烦许队跑一趟了。”
许城想起上周蒋青岚专程找他,说手下记者想采访董奇, 问:“问真的采访怎么样?”
“来了三次,他很不配合。”
“那就算了。”
也不能强制。
许城推开会见室的门,董奇双手束铁铐,双脚缚脚镣,头发和胡子剃得干净。多天不见,眼窝面颊凹陷下去,头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撞击瘢,模样吓人。
许多罪犯都这样,转来看守所后,刑罚的震慑和死亡的恐惧会慢慢侵蚀内心。
许城在他对面坐下,问:“有话跟我讲?”
董奇看他一眼,便涕泗横流:“许警官,我不想死。我才二十一岁啊。我好后悔……后悔也没用了。我不想死!”
许城眉心微敛,只觉可悲。
他不发一言,等他哭够了,才叹气:“这儿的民警工作也不容易,你何必为难他们?”
“我就想见你一面,跟你聊聊。”董奇抹眼泪,“我听里边的人说,要是有重要线索,将功补过,就能减刑,是不是?”
许城沉默半刻,说:“你的案子,不可能。”
董奇表情僵住,质问:“你以为我编的?这儿的民警都以为我编的!”
他来这一趟,并不是为了什么线索:“有没有都无所谓。哪怕只是聊天,你想说什么,我都愿意听。”许城很诚恳,“真有线索,不管再小,我都会重视。但我不想听了你的消息后,再骗你。董奇,除非是极其重大的案子,否则你减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罪太重。”
董奇目露绝望:“许警官,你相信我后悔了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许城没直接答,平静地说:“我能部分理解你。”
董奇瞪大眼睛:“什么?”
“我能理解你遭到背叛,心里有恨,想复仇;甚至也能理解你跟她父母爆发冲突、遭到羞辱时,想杀人想毁灭的冲动,毕竟,谁都不是圣人。”
董奇嘴唇颤抖。
“人都有邪恶的想法,但想法和行动之间是有条鸿沟的。我不能理解,也没法共情,你怎么能那么轻易就跨了过去,杀掉三个人。你必然要受到惩处,再悔过也无济于事。这世上很多事可以回头,唯独命没了,就回不了头了。那小孩才几岁,你明明还抱过他……”
许城工作中极少分心,可那一刻,脑子里忽然一晃,他和姜皙之间,隔着姜淮的一条命,隔着李知渠的一条命。
他将话继续说完:“知道吗,给犯人执行死刑的警察都会有心理阴影。无论什么人,都不该对活生生的人命无动于衷。这点,我怎么也理解不了。”
董奇脸埋在铐着手铐的双手里,大声痛哭。
可生命已逝,再哭也毫无用处了。他必当用命来偿还。
许城没劝,也没安抚,静默等他哭完。
等他流不出泪了,许城端了杯温水给他。
董奇捧着,恍然问:“誉城花开了吗,春天来了吧?”
“嗯。刚来的路上,春景路上全是樱花。很漂亮。”许城说,“看守所操场东边能看到农科院路的梨花,你哪天可以去看看。”
他喝完水,又抹了眼泪,说不管怎样,还是想把他知道的线索告诉许城。当然,他希望是假的。可如果是真的,希望能帮一个无辜的人沉冤昭雪。
董奇说,他逃去深城后,在城乡结合部一个建筑工地上搅水泥。工友们天南地北来的。夜里,男人们喝酒了爱吹牛。
有次,几个工友喝高了,炫耀自己或亲朋干过的大事儿,谁谁做过大生意,谁谁认识大人物。
董奇酒精上头,说自己杀过人。
众人全都笑话他,没人信。
一个x省的人立马说,他远房一大哥有本事,以前跟谁谁杀过人,是个警察。这当属最有种的了吧。
众人翻白眼,骂他放屁。
那人说,真的,埋在长江边一个叫芦花沟的地方。
许城听到这儿,蓦地抬了眼。江州就有一片滩涂,叫芦花沟。不过,这样的地名在长江流域有很多处。
董奇说:“我当时也觉得吹牛逼,但他说了那警察的名字,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名字有印象吗?”
“酒喝得稀里糊涂,哪儿还记得,但肯定有个渠字。我就记得,芦花沟,什么渠。不是有句诗么,‘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所以那个渠字,我记得很清楚。”
*
四月一日那天,许城开车载着姜皙姜添一道回江州。
李知渠的线索,他在半月前通知了江州警方。走流程、申请,各项手续繁琐地办完。一周前,卢思源告诉他,已正式对芦花沟进行搜寻。如果顺利,一周内能找到人。如一周后无果,人力物力也不足以支撑继续翻找。
车快到江州高速口,许城接到卢思源电话,开头的沉默叫他预感不好:“没找到?”
“嗯。局里加上社会搜救队,二十几号人,翻了六七天了。明天就放假了,今天要是找不到……我怎么跟肖老师交代啊。她好不容易有了点希望。许城,这线索有没有可能不对啊。”
许城只说:“还没到最后一刻,再找找。”
放下电话,姜皙看了他一眼。
他说:“一个案子。”
姜皙问:“结果不好吗?”
“现在还说不准。”
下了高速,驶进江州城区,姜皙变得有些紧绷。自从离开,她一次都没回来过。整座城市于她熟悉又陌生。
江上在修长江大桥,尚未建成,汽车乘轮渡过江。快抵岸时,姜皙望着一个地方出神,侧脸落寞。
许城顺她目光看去,是下游的陵水码头,在青碧的江水和翠绿的岸之间,一小点米白色。那是当年他们的船停靠的地方。
他说:“陵水码头还在用。”
姜皙将目光移开,没有落向他。
汽车行驶上岸。
老城区没什么变化,沿江大堤,凉溪桥船厂,废弃钢铁厂,秋杨坊,秋槐坊还是老样子,有的地方更破败了,有的翻了新,只有树木更加茂盛。
新城区则大变样,高楼林立,崭新宽敞。
许城和姜皙商量好了,她暂住姑姑家。姑父刘茂新多年前心梗去世后,许敏敏一直一个人。表姐发展不错,前几年给她买了套电梯房。
许城说回到江州,变数更大。留她和姜添住酒店,人多眼杂,怕生万一。
姜皙本不想住,但考虑安全,又想着只住一晚,便同意了。
遇到行人过马路,许城放慢车速停下,姜皙又盯住窗外。
许城一眼便发现,那是去年冬天他和卢思源经过时刺了他心里一道的地方。曾经的游乐场变成了大工地。摩天轮伫立的地方如今站着一个高耸的黄色塔吊。
姜皙抬头茫茫望,黄色的塔吊映着灰蒙蒙的天,光线刺得眼睛疼。
许城心里也不痛快,手指捏着方向盘,几度张口,却说不出话。直到身后车辆鸣笛,他才发现人行道上已无人,启动了车辆。
许敏敏家小区在老城和新城交界处,是个平民化小区。进去前,姜皙坚持下车去买了点水果和礼品。
许敏敏早就等在家里,热情地开门迎客。
十年前,她只见过姜皙一面,这些年过去,早记不清。
这次听说许城假期居然回江州,还带女孩子回来,做姑姑的欢喜得不得了;又见这姑娘生得白净标致,温柔安静,更是笑逐颜开:“西江,路上累不累呀?肚子饿不饿,还没到饭点,先吃点零食好不好?要不还是先喝水……”
姜皙略局促地抿抿唇,一面又能感受到许敏敏的暖意,一一回答:“不累的。也不饿。谢谢阿姨。这次过来借住,给您添麻烦了。”
许敏敏喜欢得直夸:“这孩子怎么这么有礼貌?麻烦什么呀,不麻烦。平时家里就我一个人。你们来,我还开心呢。这是添添吧?添添,想不想吃水果呀?”
姜皙意识到,许城早都跟许敏敏将两人介绍好了。
她拉了拉姜添的手,低声:“叫人。”
“阿姨好。”姜添很规矩地微微鞠躬,瞄一眼茶几上的果盘,说,“我想吃香蕉。谢谢阿姨。”
“真有礼貌。”许敏敏开怀大笑,给他拿香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