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玄渊(三)
再仔细端详那枚悬浮的碧绿珠子,三人发现其中不止那根雀形细丝在游动。
珠子表面更如水波般不停荡漾,层层叠叠,浮现出诸多光怪陆离的场景:田间,食精怪辛勤地种著会流出腥臭汁液的“稻子”;
肉铺里,那屠夫正面带诡异的笑容,挥刀剥下自己腿上的肉售卖,鲜血淋漓却毫无痛苦之色;
路上,一支吹吹打打、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正缓缓行进,锣鼓喧天,而那顶格外显眼的轿中,端坐的却赫然是一只白骨鳞的猫妖,正梳理著自己的骨爪种种生死妄境內发生的荒诞诡异之事,都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这碧绿珠子上不断显现、流转,纤毫毕现,仿佛一个浓缩的、疯狂的小世界。
崔九阳看到这一幕,立刻恍然大悟一一这枚看似不起眼的碧绿珠子,便是整个生死妄境的核心本体!
生死妄境看似广阔无垠,包罗万象,实则不过是依託於玄渊眼眶中的这一枚小小碧珠而已。
如此一来,便能理解,为何仅仅一根五色雀的羽毛,就能精准地引领他们来到此处因为五色雀的神性,乃是维持这生死妄境运转的根本核心,那羽毛作为神性的延伸,自然能指引他们找到这源头所在。
此刻,玄渊依旧盘腿坐在地上打坐,神情凝重,显然正全力维持著珠子的稳定。
这无疑表明,那之前从簸箕村祭祀中侥倖逃走的五色雀残魂仍未被玄渊彻底掌控。
他还需坐在此处,耗费心神不断操控那枚碧绿珠子,否则,他苦心孤诣再造的“阴阳”世界,恐怕会在瞬间便土崩瓦解,化为乌有。
这对三人而言,无疑是一线生机,也让他们看到了破局的希望。
“玄渊,”何非虚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带著疲惫和痛心,望著盘坐的身影,“一路走来,我已见识过你这所谓的生死妄境。
这里人鬼不分、阴阳逆乱,善恶不辨,生灵涂炭,哪里是什么你当初所言,想要创造的“阴阳和谐之境”?”
玄渊缓缓睁开眼睛,那只人类的眼睛中布满血丝,另一只空洞的眼窝则对著何非虚,声音依旧嘶哑难听,如同两块破石头在摩擦:“何非虚,你我之间情谊深厚,亲如兄弟。
即便你背叛我,禁那个色目人身上的神性,使我未能完整得到,我也未曾真正对你下杀手。
你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质问我?”
何非虚眼神一凛,寸步不让:“你別再自欺欺人了!
那个外国神父托马斯身上根本没有什么神性,不过是你用耳报神之术,摧毁了他的心智,让他以毕生偏执的信念,为你塑造出一个虚假的神性幻影罢了!”
“虚假的神性也足以支撑我构建这生死妄境的雏形!”玄渊猛地提高了声音,厉声道,“待生死妄境彻底演化出我理想中的阴阳,我自能將那虚假神性凝实,在人间造就我的第二份神性根基!
如此一来,我哥哥便永远无法彻底封印我!
可你,却亲手坏了我的好事!”
何非虚闻言,反而冷冷地讥讽道:“我坏了你的好事?
我何非虚不过是个修行千年的小小妖怪,怎有能力坏得了玄渊大人您的惊天伟业?”
玄渊胸口剧烈起伏,他猛地掐出两道晦涩的法诀,狠狠打入面前的碧绿珠子,珠子光芒一阵剧烈闪烁,里面的景象也隨之扭曲。
他沉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人在祭祀中动了手脚?我正是受了祭祀中的暗算,五色雀的神性都拿捏不稳,才让它走脱残魂。
若是你没破坏我在托马斯身上的布置,放了他一马,我何必冒险选择五色雀祭祀?
我如今被困守在这玄渊山,半步不得离开,正是因为你当年放走了那个色目人!”
何非虚闻言,长长地嘆了一口气,眼中闪过浓浓的失望与悲哀:“玄渊,我当年不是放了托马斯一马,是想將你从无尽的愤恨与怨念中拉出来。
府君执掌阴阳秩序已歷数万年,阴阳有序,天地平衡。
你那些离经叛道、妄图顛覆一切的念头,该放下了。
回想我们一同游歷天下,观山河壮丽,品人间百味,不也逍遥快乐吗?为何非要走到今日这一步?”
玄渊闻言,发出一阵低沉的“呵呵”冷笑,只是他的声音实在太过嘶哑,这笑声听起来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漏风,说不出的刺耳难听:“快乐?你告诉我什么是快乐?
这人间的每一道魂魄,都要受到阴司的牵制;每一个生灵,都需对阴司俯首帖耳,遵循那些所谓的『秩序』。
万万年寄人篱下、受人管制,活得如同提线木偶,你们竟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暂且不去理会何非虚与玄渊这对昔日好友如今反目成仇的激烈爭执,崔九阳的目光始终紧紧锁定在那枚碧绿珠子上,心中念头急转:只要能打破这枚珠子,玄渊苦心经营的生死妄境便会瞬间灰飞烟灭,化为乌有!
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胜算!
玄渊何等敏锐,立刻留意到了崔九阳那不怀好意的灼灼目光。他停下与何非虚的爭辩,转过头,那只浑浊的人类眼晴死死盯住崔九阳,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笑容。
只是他这半人半白骨的模样,笑起来时,半边嘴角上扬,露出森森白牙,另半边髏脸则毫无表情,著实令人毛骨悚然。
他主动对崔九阳开口说道:“我记得,我们—见过面,对吧?””
崔九阳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微微欠身,轻轻点头:“玄渊大人好记性。我们的確在火车轨道旁有过一面之缘。”
玄渊微微頜首,那只独眼中闪过一丝回忆:“嗯,我对你印象颇为深刻。
你身上的传承功法颇为有趣,不过当时你似乎藏在一个匿踪八卦之后,藏头露尾的,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崔九阳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语气带著几分调侃:“玄渊大人说笑了。您如今,不也藏在瀑布后面,神龙见首不见尾吗?
虽说这生死妄境看似天地广阔,可我们进来的入口,却也不过是拳头大小的一个孔洞而已。”
玄渊不怒反笑,摇了摇头:“我並非刻意藏匿,只是我那哥哥的爪牙四处寻觅我的踪跡,而我又一心构建这生死妄境,实在不想被打扰。”
说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崔九阳、何非虚和虎爷三人脸上明显不信的表情,轻轻笑一声,“你们似乎不太相信。
你们觉得我是那种躲在阴暗角落里,处心积虑密谋顛覆的犯上作乱之人?
就像阳间那些打来打去的部队,什么农民起义军、革命党、军阀之流?
处心积虑发展自己的势力,然后抢占地盘,推翻原有统治?”
他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似乎近些年来,人间就热衷於这些循环往復的闹剧。
所以听闻我並非藏头露尾,你们便露出这种表情。
你们错了,真正作乱的,是我哥哥,並非我!”
三人闻言,皆是心头一震,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又是何种说法?
作乱的竟是执掌阴司、维持阴阳秩序的府君?
玄渊看看三人由不信转为困惑,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般在三人耳边炸响:“天地之间,原本便是这生死妄境这般模样,混沌一体,万物共生。
我根本没有『再造”什么阴阳,我不过是在努力让人间恢復它本来的面目!
我那哥哥,才是那个篡改天地秩序,强行將阴阳剥离、生死分隔,制定出无数繁文节的罪魁祸首!
他將我镇压在这玄渊山,层层封印,让我无法真正掌控属於我自己的那一半阴阳权柄。
他以泰山为根基,构建起他那套庞大而僵化的阴司体系,衍生出轮迴、鬼將、阴兵、
鬼差、判官、阴德、阳寿等诸多概念,用来欺骗、束缚、奴役世人。
这一切,皆是他设下的弥天大骗局!”
他看向何非虚:“就如同当年我们在天桥见到的,那些路边卖大力丸的江湖骗子-
一从场地中央唾沫横飞叫卖的人,到围看场地喝彩叫好的大部分“观眾』,再到最后假装咳嗽、踊跃『买药』的『托』,他们都是一伙的,相互配合,营造出大力丸包治百病的假象,只为骗几个不明就里的路人掏钱购买。
我哥哥和他那套阴司体系,就如同那些叫卖者、『观眾』和“托』,而你们这些一心相信所谓“阴阳秩序』、『天地道理”的人,便是那些最终心甘情愿掏钱受骗的买主!
我告诉你们大力丸是骗人的,你们却反过来埋怨我,说我坏了你们吃『大力丸”的心情和希望!”
这番言论石破天惊,三人震惊得半响说不出话来,包括一直与玄渊爭辩的何非虚,其实此前他也从未听玄渊说过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