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
颁政坊,齐郡公府,公府车驾缓缓行至府前,府前仆眾急忙端著脚凳上前。吕永吉微微侧身,脚先探出车门,然后缓缓移步,踩著脚凳下车。
“公爷,”已在府门前等候多时的家令,赶紧小跑著下了台阶,上前搀扶吕永吉。
吕永吉见到府中家令后,面色登时一冷,斥问道:“吕全,那个不肖的孽障回府了吧?”
家令吕全在旁小心伺候,低头道:“回公爷,世子已经回府了,现在正在別院读书,先前还吩咐府里,无事不要到別院打扰他。”
“哼,读书?”吕永吉显然是有些半信半疑,最后皱眉想了想,嘆道:“罢了,管他是不是读书,只要这孽障安心在府里待著就是好事。你给我看住世子,可別让世子再跑出去了。”
吕全应道:“是,”
看著一脸恭顺的吕全,吕永吉暗自嘆了口气。
吕全与吕永吉曾是髮小兄弟,从小就在一起,是撒尿和泥的交情。后来吕永吉因为有个好姑姑,从而显贵,但吕永吉在发达后没忘记儿时玩伴,將吕全一起带入大兴,做了府上家令。
先前吕永吉之所以將吕全贬到终南山,也是因为实在担心儿子,这才把心腹吕全派过去。有吕全在终南山盯著,吕永吉多少能安心些。
“这个不肖子,堂堂的齐郡公世子不做,好好的非要去求什么道,我看就是閒的,也就是咱吕家现在发达了,这要搁十几二十年前,搁土里刨食还来不及呢,还敢想这些有的没的?”
吕永吉望著府前高大的门楼,朱红的大门,以及门上整齐镶嵌著的金色门钉,喃喃道:“可惜,阿父阿母去的早,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时来运转成了皇亲,却没享到这个福。”
“吕全,你说要不给那孽障找个差事先干著?”
吕永吉慢悠悠的上著台阶,对身边的吕全道:“有了差事,想来也能收收心,像现在这样整日胡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在时还好说,等到以后我不在了,那孽障有的苦头吃了。”
搀扶著吕永吉的吕全,谨小慎微的看了下主人的脸色,劝道:“公爷,您可不能这样说啊,您老人家福寿安康,还要看著世子將来成家立业,扬名声,显妻房,怎能说如此不吉之言。”
吕永吉哼了一声,道:“什么扬名声,显妻房,我就不奢望了。这孽障能成个家,再给我生个小乖孙承欢膝下,那我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说话间,俩人越过庭院、月台、青池,进入前堂,吕永吉脱了素服,换上常服后,坐在交床上,让吕全坐在一侧,突然幽幽道:“你说,咱家有没有可能,和天子亲上加亲?”
吕全一愣,隨即愕然道:“亲上加亲?公爷,天子的五个公主,可都已经出降了。”
吕永吉挥了挥手,嘖嘖道:“现在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孤孀的公主了么,我今天去参加会葬的时候,看到兰陵了,这个小丫头啊,可怜吶!”
兰陵公主是开皇元年出降王奉孝家的,当时年仅七岁,如今十一岁守寡,確实是个可怜人。吕永吉在会葬时,看到哭成小泪人儿的兰陵公主,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后来在回府的时候,吕永吉又想到自家那不成器的儿子,想到如果他这一辈人都走完了,下代人和天家情分单薄,那齐郡公的爵禄还能保得住吗?
所以吕永吉才突发奇想,琢磨著能不能和天子亲上加亲,若能得兰陵公主出降,齐郡公府至少三代以內无忧。
吕全犹豫了一下,道:“公爷,天子能同意这门亲事吗?”
虽然兰陵公主已经孤孀,可公主终究是公主,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兰陵公主出降齐郡公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门亲事要是真成了,那对齐郡公府的好处实在太大了。
“別管天子同不同意,咱们这里先做好准备,兰陵公主还要三年才能除服再嫁,我在这段时间先爭取一下,试试天子的口风,看陛下能不能鬆口,只要陛下应下,这事就成了。”
吕永吉苦恼的揉了揉眼睛,道:“还有那个孽障,必须要有个正经差事,要是还像现在这般不肖,就是我拼老命,把早就薨逝的姑姑搬出来,天子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的。”
“唉,这个孽障!”
见吕永吉烦闷的样子,吕全轻声宽慰吕永吉道:“公爷良苦用心,世子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吕永吉嘱咐吕全,道:“我不需要他明白,你待会儿去备上一封名刺,呈给吏部,就说齐郡公世子要门荫入仕,让吏部官员看著安排就是。”
北隋开皇之初,入仕只有四条路,分別是举荐、军功、吏职、门荫。其中只有军功、吏职是寒门子弟能想一下的。举荐、门荫这两条路一直都是关陇贵族、门阀大族、勛贵的自留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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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別院,
吕尚神態悠然,静静翻阅著以前收藏的道经手稿。
自从得了《浮黎鼻祖金华秘诀》后,吕尚再研读这些普通的道经,每每阅览都有不同的收穫。
十二章金华秘诀晦涩难解,每一句经文甚至可以有几十上百种释意,而这些释意又彼此对立,乃至相生相制,吕尚越参悟越觉得自身之渺小,大道之高远浩渺。
正因《浮黎鼻祖金华秘诀》的经义艰涩,吕尚才开始重视起基础的道经文卷,想以这些道经积累自身道学修养,然后再去研读晦涩的十二章金华秘诀,或有不一样的收穫。
吕尚虽称终南山道人为师,可那道人终归是没真正將吕尚收入门墙之內。没有老师的耳提面命,讲解《浮黎鼻祖金华秘诀》的真意,吕尚就只能自己摸索,以本身理解阐释十二章密传。
“吕尚,”
就在吕尚专心致志的翻阅道经时,一声轻喝,將吕尚惊醒。就见吕永吉冷著脸,推开朱红阁门。
“父亲,”看到吕永吉神態不对,吕尚轻应了一声。
吕永吉冷哼道:“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你个孽障,任性妄为,竟敢自己跑到终南山出家学道。”
“你说说你做的好事,这世上还有你不敢做的事吗?要不是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为了吕家香火著想,我都想把你逐出家门,免得再让那帮士大夫笑我门第鄙陋,教子无方。”
吕永吉明显是有些恼了,吕尚当初弃家出走,入终南求道一事,几乎成了整个京师的谈资,上至权贵,下到黎庶,眾议纷纷,就连他进宫面圣的时候,天子杨坚亦开口垂询。
这让吕永吉相当恼火,虽然他后来刻意贬吕全去终南照看吕尚,又在终南山下投入眾多人力物力,生怕自家独苗在山中吃苦受罪,可这不能说明他就对吕尚出走之事毫无芥蒂。
吕永吉面沉如水,又道:“以前你要学道,我都由著你,却没想到最后学道学的心都野了,连郡公府都待不下了。非要跑到深山老林里,风餐露宿,櫛风沐雨,没苦找苦吃。”
“现在好了,你老子我成了京师勛贵圈里的笑话,笑话就让他们笑话吧,老子自小出身微寒,习惯了唾面自乾,脸皮厚无所谓,但你小子以后前程怎么办?还要不要前程了?”
吕尚默然无语,他还真从未想过什么前程,比起寻仙访道长生久视,红尘世俗的所谓锦绣前程,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何况,隋二世而亡,作为皇亲外戚的他要前程又有何用?
就是想要前程,也该去抱李渊大腿,和杨坚的易怒无常相比,李渊这人对朋友是出了名的义气深重,与李渊相交,再等到二凤出世后,抱上二凤的大腿,这红利能吃三百年。
非是吕尚不知恩,不思保扶隋室,身为杨坚母族外戚,真要能保,吕尚不会不保。只是连上界计都星降世的靠山王杨林,都违不得隋灭唐兴的大势,吕尚又凭什么逆天而为。
吕尚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隋室大厦將倾时,带走一俩个杨氏嫡系血裔,將其匿於民间,让他们开枝散叶,为杨家保留一点香火根苗,如此也算是不负了杨家给予的尊荣富贵。
“唉,”
看著低头默思,任凭责斥的吕尚,吕永吉无奈道:“算了,你这个孽障,真是老子的魔星,谁让老子就你只这一根独苗呢,就算是腆著脸进宫求天子,也不能让你没了前程。”
“我已让吕全上吏部递上了名刺,让你门荫入仕,少则三五日,多则一个月,吏部那边就会有结果。这几日你在家给我老老实实的读书,別再想那些糟心事,听明白了没有?”
吕永吉临出门时,想了想,最后道:“你老子我虽是齐郡公,可到底是因外戚皇亲而得爵,比不得那些有大功於国的柱石勛臣根柢深厚,咱齐郡公府经不起折腾。”
“我在时还能凭著一张老脸,由著你的性子胡来,等我不在了,看你这孽障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