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披毛换皮,为何不拜?
寒风卷著碎雪,灌进贺启强家半开的院门。
贺启强急匆匆回到家,將婉娘单独打包,装有菜餚的提梁盒,放在灶头。
这才匆忙朝臥房而去,唤了声,
“小素,你好点了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哪怕贺启强已到了走投无路的边缘,倒是还未流落到夜宿街头,头无寸瓦遮雨的地步。
家乃四合院,坐北朝南,却也轩敞整洁。
但家里值钱的东西,该卖的卖、该当的当,已经算是家徒四壁。
掀开门帘,臥房里只点著一盏豆油灯。
昏黄的光线下,依稀可见床上躺著一身形如瘦麻杆似的,脸色惨白的女子。
青色的被褥裹著她,几乎看不见起伏的胸口。
双腿退化,浑身似不足二两重。
但小素虽然臥床多年,但身上並无骚臭异味,髮丝柔顺,指甲乾净,就连被絮都散发著淡淡皂角清香。
显然这些年来,贺启强把自己的病妻照顾的极好。
小素听到声音,慢慢將头枕高些,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露出还沾染血跡的牙齿,道,
“多亏隔壁王姐姐照顾……贺郎,奴家好多了。”
她的声音细弱如蚊,却脆生生的,像寒冬里勉强抽出的草芽。
贺启强看了几眼小素,见其不似说偽,稍稍放下心,便走向熄灭的小火罐,扒拉著瓦罐里的药渣子。
“小素你等著,我再给你熬一剂药,吃了你就舒服了。”
小素的癩病,需要常年服用一种唤作『苦参酿酒方』的大药。
需要上等苦参五斤、露蜂房五两、刺蝟皮皮一具,曲半三斤。
其余的药材也就罢了,其中的上等苦参,乃是稀罕的山货,京畿附近,也就西山生长。
所以此方价格不菲,寻常人家一月刨食所得,说不定都难以买上一剂。
而小素的药量,却越发大了。
年轻刚发病时,一月两剂便够了。
而到了现在,七八日便得一剂。
若是以贺启强往日的月例,还有捞取的各种油水、商户的孝敬,支撑小素看病还绰绰有余。
但现在,贺启强有些撑不住了。
他已经决定,他日往西山采参,自己搜集药材熬炼,也能省些银两。
但是……
这是个无底洞。
贺启强是。
小素也是。
贺启强忙碌著,隨手取了剪刀,將药罐里的药渣搅了搅,然后放在凳子上。
“小素你放心,武清粘杆处里,有种唤作『破障丹』的宝丹,特別適合我现在的情况,哪怕筋脉逆乱,走火入魔,一丹下去,也能强行破境!”
贺启强將药碗端来,渡小素喝下,这才继续安慰道,
“东家待我不薄,提前预支了我一个大功。等我吃了破障丹,成了真意高手,我就继续带你治病……”
“嗯……贺郎,你去烧些热水吧,我想擦擦身子。”
小素攥了攥贺启强的手,指尖冰凉。
“好好好……”
贺启强立即转身出屋,到了厨房,架柴添水,一番忙碌,这才端著热水回屋。
刚掀开门帘。
扑通!
木盆摔在地上,热水溅起,白雾瞬间瀰漫开来。
贺启强愣愣的看著地上那,气息全无的身影。
小素还保留著双手紧紧攥著剪刀,插入自己的喉咙的姿势。
指节由於用力而发白。
伤口中,鲜血都没流出多少。
地上,还有一张白纸,用清秀的字跡,清晰的写著——
奴,不愿再拖累贺郎。愿来世,再重逢。
不知过了多久,
贺启强跌跌撞撞,失魂落魄,跌倒在门前石坎上,就坐在地上,怔怔看著车水马龙的大街。
贺启强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过什么。
虽然打小父母双亡,牧猪为生。
但不偷不抢,不赌不嫖。
遇良人,拜黑豕,勤习武,遍拜师,入水窝……
哪怕功成名就之后,也不忘两小无猜的小素,娶其过门,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哪怕在职场之上,跟林守拙等人有所爭斗,也是直来直去,从未中伤暗算他人。
可是,既然自己没有做错,为何会落到今日地步?
寒风卷著雪粒吹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他却浑然不觉。
“哈哈哈,走走走,吃酒去!”
“听说了吗?通州的张香菱,何等少年天骄,今日到了咱武清县,那些高门大户都舔著脸去巴结呢……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还凑什么热闹?你还不知道吧,那位张天骄,於卓门楼上,月下对敌,连败武清十二豪杰……什么狗屁领运千总祝涛、立保商局的少东家都灰头土脸的。不过最终还是惜败那位从通州追来的孝廉公静斋。”
“现在啊,孝廉公静斋已经包了松鹤轩一月,专门给张小姐下榻,现在整个武清县的权贵,无论男女,都舔著脸往松鹤轩塞拜帖呢!哪来的叫子,別挡路,滚开!!”
街上,有几个公子哥骑著高头大马,浑身醉意,鞭笞一路边乞丐后,便谈笑策马而过。
贺启强坐在布满青苔,缺了一角的阶梯上,愣愣抬头。
目光透过重重月光和华灯,隱约看到了松鹤轩。
当真是九重宫殿,凤闕天閽。
笙歌嘹亮,亮如白昼。
来往皆是勛贵朱门,谈笑的尽为帝子王孙。
为什么,他们能高高在上,无论如何,也不会犯错?
自己但凡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復的下场?
贺启强,不明白。
“不明白么?你可以亲自去问他们。”
忽然,一道呕哑的声音,阴惻惻从贺启强身后传来。
他猛地回头一看。
一位小脚老太太,浑身上下一道黑,嘴里叼著烟锅袋子,不知何时也蹲在贺启强身边。
这老太太手腕上,繫著一根红绳。
红绳的另一头,拴著一唇红齿白的大胖小子。
大胖小子一脸委屈。
“你是?”贺启强迷茫问道。
“傻小子,认不出我了?!”
老太太笑了笑,將菸斗朝阶梯上一磕!
哗啦啦一声——
顿时云升雾罩,盘旋似怪风侵骨,老太太的身影隱没於烟雾之中。
烟雾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搅动,形成一个幽深的漩涡。
一对外放冷光的眸子,骤然点亮,在烟雾中拖拽出道道残影。
“你拜了我多年,今日见我,为何不拜?”
下一瞬,一颗硕大无朋的头颅,冷颼颼的从那漩涡中心探了出来。
獠牙弯曲,鬃毛披掛,现出一尊黑豕的头颅来。
没有嘶吼,没有喘息。
唯有无声的凝视,所带来的、令人骨髓都要冻结的极致压迫。
贺启强整个人僵硬在原地,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直勾勾盯著眼前黑豕。
他拜的黑豕,居然是真的?
“纳天下浊气,吞世间苦难,今日引渡蹄实入我圣教。”
这黑豕口吐人言,声音如老太太那般呕哑。
“九辰注生,三光摄灵。荡荡空无,中有真精,已枯復荣,已灭復生,急急如大黑天母律令!”
话落,一件黑黝黝的猪皮悄无声息落入贺启强身后屋舍之后,径直將那死去的小素一卷。
只见得猪皮当即覆盖小素尸首之上,融入皮膜,毫光一现,竟拉扯著小素在地上走了两步。
初始如机括般生涩,双腿伸直,渐渐灵活,如奔似冲,也不知真是死而復活,还是被猪魅上了身。
“贺郎~”
脆生生声音吗,再次响起。
贺启强猛地回头一看,眼底多了一丝光亮。
“哈哈哈,既已入教,便隨我走罢!”
老太太怪笑两声,黑雾纷纷,便將贺启强、小素两人吞没其中。
只见得愁云惨雾游走其间,隱隱闻听有野兽嘶吼之声,待云雾散去,哪还寻得见人影?
而街上人来人往,却视之为如常,哪怕就从两人身边经过,跟黑雾擦肩而过,也浑然不觉。
似乎有股无形力量,充沛天地,悄然改变眾人六感。
不远处的墙角,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乞丐缩在阴影里。
他身上的破袄满是补丁,左臂上一道新鲜的鞭痕还渗著血。
老乞丐不咸不淡的看了眼这边。
“伏穰圣教,披毛换皮之术?”
他默默喃喃一句,然后伸手在眼眶一抹,摘下了一只眼珠子。
这物件圆滚滚,弹软滑腻,就似活人眼球一般。
但这乞丐只是一捏,此物竟分化成一条条形长而黄,跟紫团参相似的根须,被乞丐放入怀中。
而他黑黢黢的眼窟窿里,一阵肉芽蠕动,竟又生长出一颗眼珠。
张韦看了眼空空荡荡的破碗,又瞧了眼身上的鞭痕,无奈摇头。
武清县风气太差,討口一日居然没一枚铜板进帐,还被紈絝子弟来了一鞭子。
“伏穰圣教、漕帮、立保商局、水窝子、四大碓房……得,还真热闹。”
张韦起身,准备朝下一地方寻去。
也就是这时,张韦浑身一震,如遭雷殛,嘴角溢出一丝血跡。
一丝黑雾落至身上,他怀中的团参根须,如被挑衅,倏然聚拢,化作一只眼珠子,如匹练般飞出,击中黑雾。
黑雾散去,张韦面露凝重之色。
然后,一道阴惻惻的声音在这乞丐耳边响起——
“我道是何方小辈,竟敢窥视大黑天母,原来是得了准许,可窥仙容的『雾縠童子』……如今略作惩罚,以正仙威,让你背后的修士,负荆请罪,到八家庄来见我!”
雾縠天纲:縠雾迷天,真龙隱鳞,分明太乙临凡,仙人当面,偏作雾縠相逢,不知、不闻、不见……六感蒙蔽,知见成障。
凡人穷其一生,也笼罩於这天纲之下。
此乃横亘天地之间,那股最广袤、最无垠的天纲。
唯有修仙者,及如张韦这般假借仙缘的『雾縠童子』,才能窥破这一天纲。
不窥破,便形如螻蚁。
便是抬头望天,那天,也是修仙者愿意让凡人看到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