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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宸殿內已是白茫茫一片,巨大的梓宫停放在正中,尚未盖棺。
  大行皇帝的遗体被安置其中,面容经过整理,却依旧透著灰败的死气。浓郁的香烛气息混合著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感,瀰漫在空气里,令人窒息。
  宰相杨嗣復、李珏等重臣,以及被紧急召入宫的宗室勛贵们,早已跪伏在梓宫两侧。
  人人身著丧服,面色沉重,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当看到被仇士良、鱼弘志如同押解般带进来的、头戴天子冠冕的李炎时,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悲痛,有麻木,有审视,也有深藏其下的算计与不甘。
  仇士良鬆开李炎的手臂,上前一步,声音洪亮而悲愴,响彻整个灵堂:
  “维开成五年,岁次庚申,正月甲子朔,四日丁卯,大行皇帝龙驭上宾,遗詔皇太弟瀍,聪睿仁孝,克承宗祧,宜於柩前即皇帝位!”
  鱼弘志立刻展开一份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遗詔,高声宣读起来,內容无非是重申太子年幼不堪大任,皇太弟英明神武乃天命所归云云。
  “新君已立!百官参拜!”
  仇士良的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的叩拜声,比昨日在思贤殿时要整齐洪亮许多,带著一种尘埃落定的认命感,在空旷的灵堂內迴荡。
  李珏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悲痛大行皇帝,还是悲愤这被阉竖操控的继位。
  杨嗣復则叩拜得一丝不苟,如同精密的仪器。
  李炎站在梓宫前,头上是沉甸甸的冕旒,眼前是跪伏的百官,身后是刚刚咽气的兄长。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僵硬。
  “我这就成皇帝了?”
  李炎透过晃动的玉旒,茫然地看著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权力感,只有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灼痛。
  李炎甚至不敢去想那个还活著、却被废黜的太子侄儿成美,此刻是何等境遇。
  灵前即位仪式草草结束,百官被引入偏殿稍歇,等待下一步安排。
  仇士良站到殿中,脸上已无悲色,只有一种大权在握的肃杀:
  “大行皇帝殯天,新君初立,国事维艰!为免夜长梦多,动盪国本,当务之急,是速定大行皇帝身后诸礼!”
  仇士良目光扫过群臣,斩钉截铁:
  “某以为,大行皇帝殯葬之期,以及告祭太庙、天地之礼,当於十日內完成!新君正式登基大典,则定於正月十四!如此,方能昭告天下,新君乃天命所归,亦能震慑四方不臣之心,保社稷安稳!”
  此言一出,殿內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十日?要將一位天子的丧礼从入殮、停灵、发引到下葬,还要完成告祭宗庙天地等一整套繁复至极的礼仪,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仓促!通常皇帝丧礼,仅停灵一项就可能长达数月!
  諫议大夫裴夷直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出列,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中尉!此举万万不可!大行皇帝乃九五之尊,殯葬礼制,关乎国体,岂能如此草率?!十日之期,莫说告祭天地宗庙难以周全,便是梓宫发引、陵寢安置,也绝无可能完成!此乃对先帝之大不敬,亦失天下臣民之心!臣请中尉三思,至少……至少需按常制,待一月之期……”
  “裴大夫!”
  仇士良厉声打断,细长的眼睛眯起,射出寒光。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眼下是什么光景?藩镇在外,人心浮动!若因迁延日久,礼制未备而致国中生变,你担待得起吗?”
  仇士良上前一步,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
  “某与鱼中尉手握神策军,拱卫京畿,自当以社稷安稳为第一要务!十日之期,已是权衡再三!尔等只需依令行事,办好差事!若再有多言,扰乱人心……”
  仇士良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冰冷的杀意,已让殿內温度骤降。
  裴夷直脸色惨白,嘴唇哆嗦著,还想再爭辩,却被身旁的同僚死死拉住袖子。
  他环顾四周,看到的只有杨嗣復的沉默,李珏的颓然,以及其他官员深深的畏惧和避开的眼神。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涌上心头,他踉蹌一步,几乎站立不稳,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沉重的嘆息,颓然退回了班列。
  李炎端坐在临时设的御座上,將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头上沉重的冕旒遮挡了部分视线,也掩盖了他眼中翻涌的情绪。
  “十日,真狠啊。”
  李炎想明白了仇士良的盘算:
  用最短的时间完成权力交接的法定程序,彻底坐实他皇帝的名分,同时杜绝任何可能利用丧期搞事的空间,裴夷直的反对,在绝对兵权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这朝堂果然是姓仇。”
  一股寒意从李炎心底升起,比这冬天的清晨更冷。
  下午,被严密“保护”在中和殿(临时作为新君居所)的李炎,终於见到了被接入宫中的王氏——现在应该称为王淑仪了。
  “阿鸞!”
  李炎屏退了仇士良安排来“伺候”的陌生內侍宫女,见到熟悉的身影,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才稍稍鬆弛。
  阿鸞快步上前,虽然极力保持著镇定,但眼圈明显红肿,脸色也带著惊魂未定的苍白。
  她仔细打量著李炎头上沉重的冕旒和身上宽大的袞服,眼中满是忧虑:
  “陛下……您……一切可好?”
  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突如其来的巨变,让她无所適从。
  “还好,死不了。”
  李炎苦笑一声,拉著她坐下,压低声音道:
  “你呢?他们没为难你吧?府里怎么样?”
  李炎最担心的就是阿鸞和王府旧人的安全。
  阿鸞摇摇头,也压低声音:
  “妾身无事。是神策军护送入宫的。府中府中一切尚好,只是人心惶惶。马元贄、薛士干他们几个贴身伺候的,也被一併带入宫了,说是听候陛下差遣。”
  她提到马元贄、薛士干时,语气中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毕竟是王府旧人。
  “马元贄?”
  李炎心中一动,他记得这个在王府伺候了他十几年的宦官,手脚麻利,人也算机灵,最重要的是,是自己人,至少比仇士良塞过来的那些眼线强!
  一个极其大胆、又极其微弱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在他心底骤然亮起。
  他猛地抓住阿鸞的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声:
  “阿鸞,听著!现在只有你能帮我!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非常小心,绝不能让人察觉!”
  阿鸞被他严肃的样子嚇了一跳,但立刻用力点头:
  “陛下请吩咐!”
  李炎凑近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说:
  “你想办法,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单独见到马元贄!告诉他,让他……”
  李炎顿了顿,心臟狂跳,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打破囚笼的尝试:
  “打听一下仇士良和鱼弘志的关係好到什么程度?但记住,一定要装作是閒聊,或者是他自己无意中听到好奇打听的!绝不能说是我的意思!明白吗?!”
  阿鸞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看到李炎眼中那近乎绝望的恳求,她没有任何犹豫,再次用力点头:
  “妾身明白了!定会小心!”
  送走阿鸞,李炎疲惫地瘫坐在御座上,头上的冕旒压得他头痛欲裂,身上的袞服如同铁铸般沉重,窗外,夕阳的余暉將大明宫的琉璃瓦染上一层淒艷的金红。
  仇士良要求十日完成先帝丧葬的声音还在耳边迴响,裴夷直被强行压下的悲愤面容在眼前晃动,这冰冷的皇宫,这被宦官把持的朝堂,这內外交困的帝国都沉甸甸地压在他这个只想躺平的穿越者肩上。
  “鱼弘志……”
  李炎望著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喃喃自语,眼中最后那点咸鱼的侥倖彻底熄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