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文湖把剧本夹在腋下,推开了郑小龙的房门。
在纽约的时间不容浪费,要不是舟车劳顿急需休整,他真想马上出门勘景。
巧的是,郑小龙也是个急脾气,正坐在房间里统筹剧本,满脑子也在琢磨勘景的事。
“江文和冯钢呢?”
“他俩说出去转转,吃点东西。”
“也不嫌累。”
坐著破旧的沙发,屁股底下的弹簧乱颤,发出一阵怪响。
他歪头看了一眼郑小龙纸上的內容。
“我觉得咱们先把重要的景选好,阿春的那个湘院楼,王启明夫妻住的地下室,再加上大卫的製衣工厂。先把这三个敲定,其他的顺道就看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看旁边那栋楼就有个地下室,明天咱过去问问。”
正说著,翻译小薛用脚把门轻轻蹬开,两只手各拎了几个塑胶袋。
“刚才我下楼买东西,正好碰见送餐的了。”
把外卖摆在一张半米见方的小桌上,塞得满满当当。
小薛是郑小龙朋友的远房亲戚,外国语大学英语专业毕业后,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了几年。正赶上公司倒闭,走投无路的时候被郑小龙拉到剧组,给了一笔还算丰厚的报酬。
这人斯斯白净,戴个眼镜,平时话不多。关文湖和郑小龙討论拍摄细节时,他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吃饭,不听也不问。
关文湖递给他一块披萨。
“多吃点,之后忙起来,就没空好好吃饭了。”
小薛憨厚一笑:“没事,我平时吃饭也不规律。”
三个人边吃边聊,安排好了第二天勘景的路线。眼看到了八点半,江文和冯钢还不见人影。
郑小龙的脸上露出了不安。
“这俩人不能出什么事吧?”
小薛想了想,说道:“按理说这是华人区,治安不错的。应该没事吧?”
“刚到美利坚,看什么都新奇,不用管他们。”
关文湖打了个饱嗝,走到窗边点了支烟,把头探出窗外。
极目远眺,似乎看到了曼哈顿林立的高楼。儘管他见过三十年后的京城和沪城,但只论高楼矗立的震撼,还是纽约更胜一筹。
楼下的沿街店铺都亮著灯,只是生意不算火爆,来来往往都是些黑头髮的华人。
“小薛,你结婚了吗?”
“没……”小薛眼神暗淡下来,望著窗外的夜空。“家里穷,不好娶媳妇。”
每个月不到两百的工资,扣除房租、吃饭等一系列生活必须的开销,每个月只剩下五六十块钱。
“所以我过年都不敢回家了,家里人都觉得我在京城过得好。唉,没法解释……”
儘管京城已经开了麦当劳和肯德基,但小薛这种生活节俭的人,从没开过洋快餐的荤。口腔里的披萨还没咀嚼完,又忍不住拿起巨大的牛肉汉堡,狠狠咬了一口。肉饼的汁水迸溅到镜片上,他也顾不得去擦。
狼吞虎咽的样子,让关文湖想到了当初穷困潦倒的於华等人,在莫斯科餐厅里化身饕餮,每一口都像在吞食著自己看不见的未来。
“导演,这片子讲了个什么故事?”
见关文湖和郑小龙为人和善,小薛渐渐放鬆,閒聊起来。
“一个在京城人五人六的艺术家,非要到纽约奋斗,从餐馆刷盘子做起,一路变成了上百万美元身价的大老板。”
郑小龙在一旁补充:“后来赶上金融危机了,一夜回到解放前。”
“美利坚机会这么多吗?刷盘子还能刷成百万富翁?”
关文湖和郑小龙大笑起来。
“別做梦了!”
……
凌晨四点,江文和冯钢在路灯下徘徊。
一阵凉风吹过,冯钢裹紧了风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远处的主干道上依旧热闹,不时传出一阵引擎的呼啸声。两个人远远望著曼哈顿灯火通明的高楼,困意消退了一大半。
江文走累了,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懊悔自己刚刚喝酒上头,把身上带的钱全都洒了出去。
“你说你装什么有钱人啊?这是哪?纽约!你那点收入也就跟卡车司机差不多,还跑舞厅里洒上钱了!”
冯钢和江文还算熟悉,平时却也不敢用这样的语气和江文说话。
此时的两人,一个是艺术中心里不起眼的美术师,另一个是家喻户晓的演员,身份过於悬殊。
但男人的交往总是充满偶然性,无论地位差距多大,只要两个人一起干过坏事,有些共同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就会在短时间內成为密友。
江文拿出最后一支烟,“別、別他妈嘮叨了,我正后悔呢!”
出门前,他带了三百美金,加上冯钢的一百美金,两人打算找个纽约最繁华的舞厅,狠狠消费一把,体验一下资本主义的衣炮弹。
从公寓楼里一出来,看见一家炸酱麵馆,进门攀谈一番,发现老板竟然也是京城人。几番迂迴与扭捏,老板看出两人的来意,给他们推荐了一家据说在纽约都相当出名的舞厅。
路程较远,舞厅不在法拉盛,而是在布鲁克林。按照店主写下的乘车路线,两人坐了半个多小时地铁,出来连比划带问,终於找到了这家“圣地”。
舞厅破旧得像京城的工人俱乐部,里面瀰漫著潮湿腐败的味道,还有黑人女孩身上劣质刺鼻的香水味。好在表演实在是劲爆,冯钢直接扬帆。此时再有人挑逗几下,估计就当场起航了。
在炫目灯光和酒精的催化下,江文把身上的钱都洒了出去,直到凌晨四点舞厅关门。
“咱怎么回去啊?”
冯钢翻了翻裤兜,在登机牌和一堆票据的夹缝中找出了十美金。
“纽约地铁好像全天都开著,坐地铁吧!”
被风一吹,江文的头更晕了,扶著电线桿踉蹌著站起来,跟在冯钢身后往地铁站走去。
穿过居民区,路边的恶臭迎面扑来。定睛一看,有不少流浪汉窝在垃圾站里,竟鼾声如雷。
“这纽约还挺、挺奇怪,曼哈顿都富成那样了,离著没多远,这遍地是流、流浪汉。”
“要不说纽约是天堂,也是地狱呢!”
冯钢站在十字路口,努力回忆来时的路线。当时街边的店铺还开著,路灯也亮著。
眼下一片黑灯瞎火,美利坚的房子在他眼里都差不多,找不到印象中的参照物。
江文疲惫不堪,抱著路边的一棵大树打起盹。
“你別睡觉啊!我找不著路了,快帮我看看。”
江文晃晃脑袋,一言不发。
冯钢站在街口四处张望,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没等他反应过来,脖颈被一个冷冰冰的东西贴住了。
刚想回头,后脑便被打了一拳,险些晕倒。
……
早上七点,江文和冯钢搭了一辆华人的顺风车,回到了法拉盛的公寓。
两人面如菜色,眼中的惊恐还未消散。
踏上老旧的木板楼梯,发出嘎嘎吱吱的响动。
经过郑小龙的房间,发现房门大开,阵阵呛人的烟气飘散出来。
江文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入,看见了郑小龙面如死灰的脸。
“怎、怎么了这是?”
“你们还知道回来?”
“不、不至於吧,我俩就出去感受了一下美利坚特色,你们至於紧张成这样?”
关文湖招招手,让两人进屋坐下。
“小薛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