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筹备拍摄的时候,关文湖手把手带著郑小龙和冯钢画了整部剧的分镜头。
两个人虽然都不是科班出身,但都对艺术有敏锐的洞察力。
分镜头画完时,已基本理解了关文湖的创作思路。在纽约拍了將近一周,在关文湖身边又学到了不少导演技巧。
密集拍摄完一部分室內戏,剧组开始转战外景。
为了加快进度,关文湖把为数不多的工作人员拆成了两个导演组。
晚上开组会,竟意外发现,郑小龙和冯钢的b组,拍出的素材可圈可点。无论是构图还是影调,甚至对於演员表演的把握,都有几分关文湖的风格。
眾人在郑小龙的房间里吃著汉堡,谈笑间便把拍摄计划缩短了一半的时间。
“我请个假,明天a组让黎安带队,我要去趟曼哈顿。”
……
据哥大教授说,金鏞不情不愿地同意了会面。
关文湖开著剧组的车,早早等候在华尔道夫酒店楼下。
他叼著烟,在身上摸了半天。於菲虹从座椅缝隙里找到打火机,推开车门递给他。
“想好怎么谈了吗?”
昨晚,哥大教授在电话里告诉於菲虹,金鏞很反感这样的会面。要不是教授和金鏞有些陈年交情,他万万不会同意。
这几年找金鏞谈版权的导演越来越多,据说去年许克拿著一张天价支票登门拜访,最终也没拿下小说的改编权,还被金鏞臭骂了一顿。
关文湖却不以为然。
“別看观眾喜欢港岛的金鏞剧,但他本人对tvb是不满意的。这老爷子不缺钱,也不缺名气,要是见面就和他说,我能把片子拍得多好,那根本对不上他的路数。”
“那你和他谈什么?谈情怀,谈文学?”
“功成名就到他这份上的人,最缺的是理解。”
两人正说著,金鏞走出酒店,扫视著门外眾人。他隱约觉得关文湖就是等他的人,迟疑了一下,见到关文湖面带微笑走上前。
“查主编,您好。”
关文湖不像其他人一样,称呼他为金鏞先生,而是称了金鏞的本姓查。
他因武侠小说成名在外,却更认同报社主编的身份。他才卖掉报社不久,还能听到查主编的称呼,让他心头一暖。
原本抗拒和一个陌生的大陆导演见面,故意在房间里磨蹭了很久,又坐在大堂的角落一直观察门外的动静。他甚至幻想著,门外的人没有耐性,迟迟不见他出门,便愤而离去。
金鏞骨子里住了个內向靦腆的文人。
这样的人不善表达,听见令他欢喜的称呼,也只微笑著点了点头。
“你好,关导演。”
上车后,关文湖轻轻踩下油门,往马哈顿上城区驶去。
路上,於菲虹努力寻找话题。从金鏞的小说聊到两人的家乡浙东,也没能提起他的兴趣。金鏞却只是礼貌地回应几句,便双手撑著拐杖,看向窗外的街景。
“查主编,这次冒昧打扰您,还望见谅。”
趁著等红灯的间隙,关文湖转过身,客客气气地说道。
“没关係,我现在退休了,来纽约算是散心,你约我出门不算打搅。”
金鏞把拐杖握在手中,轻轻敲了两下,像是不善社交的人,说场面话之前为自己加油鼓劲。
“如果想谈版权和改编的事,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对大陆导演的拍摄水平没什么信心,虽然你在坎城获奖,但电视剧和电影是两码事,爱情片和武侠片也是两码事。”
他的语气礼貌而克制,但每个字都透露出不屑。
於菲虹听了心里一紧,担心关文湖骄傲的性子承受不住。
没想到,关文湖只是淡淡一笑。
“您误会了,我为的不是这件事。”
绿灯亮起,身后的车鸣笛催促,关文湖才转过身扶上方向盘。
“我从小看您的小说,得知您在纽约,我激动得一夜没睡。”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关文湖尷尬地笑了两声,“先向您道个歉,虽然您的小说我都读过,但……都是盗版。”
“我知道的,我的小说虽然在大陆有不少读者,但看的都是盗版书。很多年前,还有许多人批评我的小说,是毒草。”
经过中城区最繁华的街道,路上的车越来越多。走走停停,最后直接堵在了马路正中。
聊起小说,金鏞比刚才健谈了些。
“你比较喜欢哪一部?”
“小的时候喜欢《射鵰英雄传》,再大一些,更喜欢《倚天屠龙记》。”
“为什么?”
关文湖打开主驾驶的车窗。
“这也是我拜访您的原因,有个问题困扰我很多年了。我看过两版《倚天屠龙记》,最初看的版本,张无忌小时候是个顽劣的少年,甚至可以说有些狠辣。但是长大后又看过一本,张无忌却改成了纯良的少年。”
车道旁突然冒出一个衣衫襤褸的流浪汉,把手伸进车窗乞討。
关文湖二话没说,从兜里拿出一美金递了过去,隨后关上了窗。
“不知道是我买的盗版书故意篡改,还是您重新修订过。”
这个问题,如果从港岛的读者口中说出,金鏞一定懒得解释。但此时的大陆刚刚开放不久,和港岛的文化交流匱乏。连销售的金鏞小说都是盗版,更是没有几个人清楚,他这些年仍在不断修订自己的小说。
金鏞不避讳谈及盗版,却在听到这个问题后,面露难色。
“两版都是我写的,最初的张无忌確实是个顽劣少年。”
“我更喜欢最初的版本,一个自幼丧父的少年,想在乱世中生存,恐怕没办法圣洁得像一朵白莲。”
关文湖苦笑两声,“我从小就被父母放养,十几岁就一个人在离家生活。有多人说我心狠手辣,做事没有底线,不值得信任。或许就是和心狠手辣的张无忌学的。”
“你今年多大了?”
“32岁。”
“我最初写《倚天屠龙记》时,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许多事,当时还不懂。”
说完,金鏞望著窗外沉默著。
艰难驶过拥堵路段,人行道上出现了不少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关文湖偷偷望著后视镜,思索片刻后卒然开口。
“菲虹,如果你还想在美国读书的话,不然就选哥大吧?”
他指著路边的公寓:“我看这些公寓还挺好的,离哥大近,视野也好。要不给你在这租个房?”
於菲虹一愣,显然没猜到关文湖的用意。
“啊?我还没想好……而且,我想去洛杉磯那边看看。”
“难道哥大不好吗?”
关文湖的每句话里,都提到了“哥大”。於菲虹听得不明就里,但金鏞的脸色却越来越沉。
《倚天屠龙记》的修订,与一段陈年旧事关係密切。
他已经很多年没去回想了。
就连每次来到纽约,金鏞都避免去哥伦比亚大学这个伤心地。即便哥大教授相请,也只是约在曼哈顿中城区的餐厅。
此刻看著哥大的学生在附近閒逛,一个个正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往日心酸骤然涌起。
透过后视镜,关文湖真真切切地看见,金鏞的眼眶湿润了。
“其实还有个问题,查主编。周芷若的性格也有巨大的修改,从一个纯粹的反派,变成了让人心酸的苦命反派。这也是您有意为之吗?”
金鏞颤抖著清了清嗓子。
“你觉得,这个改动好不好?”
“如果我来写这个人物,会做出更大的改动。”
“愿闻其详。”
“我会把周芷若写成父母双全,但是从小被父母忽视的人。虽然看似有家庭,父母健在,却从来没人在意她的感受。好像,她只是父母的附属品。这样的生活经歷,会让她对人世间的情感极度失望,想抓住张无忌这颗最后的救命稻草,却还是失败了,接下来变成反派也更理所应当。”
关文湖偷瞄金鏞的表情,忽然见他眼眶一红,转向了窗外。
“一个让人心疼的反派,似乎更有味道。”
金鏞一直沉默不语,车里安静得出奇,似乎能隱约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
“查主编?”
“嗯……”
“我能不能停一下车?”
“请便。”
关文湖把车缓缓停在路边,指著窗外的一栋公寓。整座建筑带著明显的上世纪气息,雍容典雅,只是歷经数十年略显沧桑。
“菲虹,我太喜欢这种房子了。”
“这……是挺好看。”
“要不你就在哥大读书吧,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难道不开心吗?”
於菲虹刚要说话,忽然听到金鏞微弱的抽泣。
“查主编……您还好吗?”
金鏞摆了摆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
“下车……看一看……”
纽约的初秋阳光正暖,从酒店出来后就一路晴天。
不知怎么,越靠近哥大,天上的阴云越密。
金鏞颤颤巍巍地下了车,抬头一看,正被一片黑云笼罩。
比雨点先落下的,是金鏞的泪水。
关文湖走上前,“查主编,您这是……”
“你的每句话都说进我的心里了。只是你不了解,这地方我已经很多年不敢来了。”
金鏞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双手摊开蒙在脸上,发出一阵嘶哑的哀嚎。
“十六年前,我的大儿子就在这里,永远离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