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等候在纽约郊外的墓园外。
郑小龙和冯钢正在激烈辩论。
“郑导,按照关导的分镜设计,这场戏就该用直升机航拍。”
冻得僵硬的手指在分镜本上戳了两下,“先俯拍墓地,这就是展现美利坚是个地狱。镜头慢慢往上摇,把那些高楼大厦都拍进去,展现纽约是天堂。”
冯钢双手比划著名,像个巨大的取景框:“天堂和地狱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这多给劲儿啊!”
纽约刚刚遭遇了寒潮,才十月中旬就已经接近零度。
郑小龙裹著厚实的大衣,把围巾从脸上拉了下来。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根本找不著直升机,想航拍必须提前十五天报备,通过之后再排队。等排到咱们,早都杀青了!”
“他妈的,这破地方怎么那么多事!”
纽约的墓园修的像公园一样,墓地被绿植包围,还有条小河穿流而过。
冯钢望著远处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呆呆地发愣。
他实在不想错过这样几近完美的构图。
郑小龙单腿跪在地上,视线正好和墓碑持平:“改第二个方案吧,拍点远景,爭取把那些高楼带上。”
“问问关导吧!”
“他去哪了?”
“早上看完这个景,他觉得不满意,带著黎安去曼哈顿勘景了。”
最初的剧本里,並没有墓地里拍摄的这场戏。
剧中王启明有个关係密切的同乡大李,虽然是个不起眼的配角,但关文湖似乎挖到了这个角色身上的悲情。
大李在纽约八年,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拿到了两个博士学位,却连绿卡的毛也没摸到。
他软弱、隱忍,在餐馆里也是任人欺侮的软柿子。
这样的角色,最终死於车祸,无法通过合法的身份留在纽约,却终將尸骨永远埋葬在纽约。
原本只是通过对话介绍的剧情,被关文湖当做了重场戏排入拍摄计划。
郑小龙和冯钢临时寻到了位於郊外的墓园,並没有入关文湖的眼。
两人在萧瑟寒风中颤抖著,低声盘算著怎么用所剩不多的预算,拍完余下的十几个重场戏。
忽然关文湖开著车飞驰而来,摇下车窗招了招手。
“我找到一个合適的景,上车!”
……
华尔街,整个美利坚甚至全世界的经济中心。
剧组的工作人员下了车,站在墓地前看呆了。
面前的高楼层叠入云,左边是纽交所大楼,右边是美利坚证券大厦。
建筑群中,藏了块淒冷的墓地。
纽约正午的阳光,都无法穿过楼群的夹缝,照射进墓园。
钢筋水泥与现代摩登的映衬下,古朴的墓碑更多了几分萧瑟。
“早上黎安带我来这,他以前经过华尔街的时候,隱隱约约记得有这么块地方。”
关文湖压低了声音,脚步安静地走进了墓园。经过正门口时,蹲在地上用两只手比作了取景器。
“在这也不用航拍了,把摄影机放在地上稍微仰一点,换个广角镜头,把天际线都带上。”
冯钢蹲在关文湖身边,闭上一只眼审视著画面。
“绝了,这太绝了。”
他站起身,神色肃穆地走进墓园。整个园子还不到两百平米,紧挨著一座教堂。园中的墓碑像是百年前所立,石碑上满是岁月痕跡。有个別墓碑已经被侵蚀,残缺不堪。
“就是不能拍特写了。”
唐人街上的丧葬店开价极高,一块刻字的墓碑要价2000美金。冯钢不忍浪费剧组有限的经费,200美金买了块石料,熬了两个晚上刻好了字。
这块石碑只在特写镜头里用到。
“回头找个地方补拍特写。”
关文湖招了招手,把剧组的工作人员叫来,在他定好的机位架起了设备。
江文和於菲虹等演员穿著黑色的大衣,戴著墨镜。
刚刚踏进墓园,像被某种无法言说的力量所感召,心里一酸,险些流泪。
关文湖带著演员走在墓园里,默默感受闹市中的肃静。
一块看起来年头最长的石碑矗立在正中,仔细辨別斑驳的字跡,发现石碑是1775年所立。
於菲虹蹲下身子,凑近观瞧残缺的文字。
“这埋的是个独立战爭时期的爱尔兰士兵。”
“我现在忽然觉得,大李这个人是真实存在过的。”
江文一反常態,抬头望著高耸的钢筋水泥。
“美利坚这地方有点魔力。不管什么地方的人,一旦来了就不想走,还把这当成自己的家,哪怕和自己的祖国打仗也在所不辞。”
演员们无需关文湖的提示,身处高楼夹缝中,似乎被特殊的气场所唤醒,个个仰望著高不可及的大厦。
关文湖悄悄走到摄影机旁,盯著摄影师面前一块小小的监视器。
广角镜头加强了景深,两侧的高楼虽略微扭曲变形,却更显压抑。
画面的纵深感极强,远在天际的高楼像睥睨眾生的上帝,遥远而冷漠。
近在眼前的斑驳墓碑与萧瑟清秋,在高楼的阴影中,如同地狱般令人胆寒。
天堂与地狱,同时出现在了镜头里。
关文湖原本设计好了这场戏的人物调度,刚刚趁著演员体验环境,还一遍遍在脑海中演练。
但他在监视器中看见了演员们沉浸於淒暗环境的背影,灵光一闪,操控著摄影机把镜头推了上去,按下了开机键。
摄影师愣了一下,隨即会意。跟著关文湖拍摄了將近一个月,他对导演多少有些了解。
在严苛的万全准备之下,仍然保持对灵感的敬畏。
“稳住焦点,慢慢拉回来,拉成一个全景,把高楼带上。”
摄影师点点头,聚精会神地操作。他似乎被画面感染,努力控制微微颤抖的手,稳稳地把景別拉了回来。
转瞬之间,头顶上的那片云消散开来,身后高楼的玻璃幕墙將阳光折射而来,不偏不倚照亮了墓地,给演员身上打上了一层明亮的轮廓光。
如同话剧舞台上沉默低吟的寻道者,正穿行於命运的迷雾,忽然受到了一缕光明的指引。
只是他们无法分辨,这指引究竟来自天堂还是地狱。
纽约,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忽然变化的光线让摄影机的焦点虚化。
天堂不再明亮,地狱也不再黑暗。
混沌一片,让人迷醉。
“导,这镜头……”
关文湖已被画面震撼。
“你觉得怎么样?”
“太他妈牛逼了!”
正在墓园中央的演员们,被忽如其来的阳光唤醒,转过头喊道:“导演,什么时候开拍?”
关文湖笑著摇摇头,指著摄影机:“已经拍完了。”
他让摄影师回放了刚刚拍摄的素材。
眾人的背影出现在天堂与地狱之间的那一刻,引来了江文一声惊嘆。
直到地狱被意外闯入的阳光照亮,惊嘆哑然。
观眾未必能读懂导演的视听构思,但一定看得懂画面带来的震撼。
“难道,真有电影之神?”
黎安在一旁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