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偏殿之外,已然不復往日皇家禁地的肃穆。
车马喧囂,人流如织,各色身著锦袍、头戴幞头的商贾翘首以待,將李承乾临时设置处理报纸gg事宜的部门挤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瀰漫著一种焦灼而热切的气氛,仿佛这里不是东宫,而是西市最热闹的绢行。
“王掌柜,您也来了?”
“李东家,您不也在此?下一期的报眼,我『隆昌號』志在必得!昨日鄂国公家药堂的盛况,您可瞧见了?”
“瞧见了!怎的没瞧见?排队的人从朱雀街这头排到那头!谁能想到,区区几行字,竟有如此神力?
我『四海货栈』愿出八百贯!只求次版显眼处一块方寸之地!”
叫价声、议论声、寒暄声混杂在一起,金额从最初的几百贯一路飆升,很快突破千贯大关,並且毫无停歇之势。
负责接待记录的东宫属官们忙得满头大汗,笔走龙蛇,记录著一个个令人咋舌的数字和商號名字。
他们从未想过,这轻飘飘的纸张上的边角之地,竟能价比黄金!
更有精明的商贾,不再满足於单期购买,开始试探著询问:“郎官,可否预定了下下期的?哪怕先付定钱也成!”“某愿出三千贯,包下三个月的报眼位置!”
金钱如同潮水般向著东宫涌来。
李承乾坐镇殿內,听著属官一次次入內稟报最新的竞价情况,面色平静,眼中却闪烁著锐利的光芒。
他知道,自己点燃的不仅仅是一份报纸,更是一种全新的怪物。
它饥渴地吞噬著金钱,並转化为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然而,在这片近乎疯狂的商业喧囂之外,一些位於权力和財富顶端的旁观者,却渐渐皱起了眉头。
博陵崔氏在京中的一处別业,书房內檀香裊裊,却驱不散几人眉间的凝重。
在座的除了崔师仁,还有来自赵郡李氏、范阳卢氏的几位在京主事者。他们中间,摊开著两期《贞观民报》。
“诸位都看过了?”崔师仁的声音低沉,手指轻轻点在那篇关於曲辕犁和萧德言农书的报导上。
“朝廷推广新农具,本是常事。但以此等方式,不经州县衙署细细解读,不经我等乡贤耆老向下传达,直接將这图文並茂的东西撒得遍地都是……诸位可知,这意味著什么?”
一位卢氏老者捻须沉吟:“意味著……陛下和太子,欲绕开我等,直接牧守万民?
以往政令出自中书门下,行於州县,我等士族於地方襄助推行,上情下达,其中多有辗转。
如今这报纸一出,朝旨直抵乡野愚夫之耳,我等……似被架空了啊。”
“不仅如此!”另一崔氏官员接口,语气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诸位再看这gg之事。
长孙家、程家、尉迟家,皆是新贵勛戚,他们藉此报揽尽財源,声势日隆。
长此以往,东西两市的利源,岂不尽入这些幸进之辈囊中?我等世家旗下诸多產业,如何与之抗衡?
这已非简单的商事,这是在用朝廷的威信,为某些人铺路!”
最让他们心惊的是报纸在士林中学子间引发的波澜。
那“文苑”版块,竟能让虞世南的诗作一夜之间传遍长安,让无数寒门士子为之疯狂抄录、研习。
若日后这报纸常用此道,推举谁、点评谁,岂非拥有了左右文坛风向、甚至影响科场声誉的巨大力量?而这力量,如今牢牢握在东宫手中。
“此物,看似无害,实则乃利器。”崔师仁总结道,目光扫过眾人。
“它攥著喉舌,握著財路,更可怕的是,它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变千百年来权力运行的规矩。
太子殿下……所图非小啊。”
书房內陷入一片沉寂。他们这些传承数百年的门阀,之所以能屹立不倒,靠的便是对知识、对话语权、对地方影响力的垄断。而这《贞观民报》,却像一把凿子,正在试图撬动他们根基中最核心的部分。
“绝不能坐视。”范阳卢氏的主事者缓缓开口,“需得有所应对。”
“如何应对?陛下显然鼎力支持,东宫势头正盛。难道我等能明著反对这『利国利民』的好事?”
“明著自是不可。”崔师仁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但世间之事,並非只有黑白两道。他东宫可以办报,我等…难道就不能有所『建言』?
国子监內,不是早有非议之声吗?或可使之更烈些。
再者,这报纸行於天下,所需纸墨、人工、驛传何其巨也,其中可斟酌处甚多…”
经过几人商议,数日后,一些不利於报纸的流言开始在士大夫的圈子里悄然传播。
“听闻那报纸所用纸墨,靡费巨万,耗尽將作监人力,连宫中用度都紧张了……”
“可不是?为了那十万份报刊,动用了多少驛马?耽误了多少紧急军报公文?”
“更別提那上面的商贾之事,铜臭之气扑面而来,实在有损朝廷体面,败坏社会风气啊…”
“我还听说,有胥吏为了强推那新式犁,逼著百姓购买,闹得乡里不寧……”
这些话语,经过精心包装,裹著“忧国忧民”的外衣,在茶会、诗社、乃至朝堂休憩的偏殿里瀰漫开来。
与此同时,太极殿內,李世民看著百骑司新呈上的密报,眉头微蹙。
密报上详细记录了商贾竞价的狂热,也记录了世家门第异常的安静以及那些开始流传的“非议”。
他放下密报,手指无意识地敲著龙椅扶手。商贾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甚至让他欣喜。
但世家的沉默和那些暗地里的流言,却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看来,承乾这把火,烧得有些人不舒服了。”
李世民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抹冷峻的笑意,“想用软刀子来磨?朕倒要看看,是你们的非议厉害,还是这实实在在的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更厉害!”
他沉吟片刻,对內侍吩咐道:“去,告诉太子。外面的风声,朕知道了。
让他不必顾虑,放手去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