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
方先生重重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
“少爷你年幼无知,被这等旁门左道所蒙蔽,竟还反过来替他说话!”
“今日,无论如何,老夫也定要让老爷將这陈平川逐出张府,以正视听!”
陈平川垂首皱眉,心中却在飞速盘算著对策。
今日这关,怕是不好过了。
正当方先生怒火中烧,准备拂袖而去,直奔张盛財处告状之时。
书房的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张盛財那个胖乎乎、油光满面的身影,带著一脸的春风得意,出现在门口。
“哈哈哈!方先生教导有方啊!”
张盛財人未至,洪亮的笑声便先传了进来。
“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兔崽子,往日里让他背三句诗词都跟要他命似的,昨日竟然能一口气背下十几句!”
他满面红光地走进来,手里还捏著一张纸,得意扬扬地展示给方先生看。
“先生您再瞧瞧这个!这小子连自己名字都会写了!虽然歪歪扭扭跟狗爬似的,但確確实实是他自己写的!哈哈哈!”
张盛財转向方先生,语气中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喜悦和讚嘆。
“这……”
方先生看著张盛財递过来的那张写著“张金宝”三个大字的纸,又看了看抹眼泪的张金宝,再瞟了一眼旁边垂首不语的陈平川。
一时之间,他竟有些语塞。
张金宝平日的学业是什么德行,他这个做先生的心里最有数。
昨日他不过是按部就班讲了些基础,怎么可能有这般神效?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一次移到了旁边的陈平川身上。
难道……难道真是这小书童……
张盛財此刻已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不由分说地塞到了方先生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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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辛苦了!这十两银子,是老夫的一点心意,万望先生莫要推辞!”
“还望先生日后继续这般用心教导小儿,老夫感激不尽!”
方先生手握著那分量不轻的钱袋,只觉得有些烫手。
这讚扬,这赏赐……他受之有愧啊!
他张了张嘴,刚想解释几句。
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自己若是將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张盛財,说他儿子之所以有进步,全靠一个八岁小书童的“旁门左道”,那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家,他这个正经八百请来的先生,连个小书童都不如?
这要是传扬出去,他这张老脸,以后还往哪儿搁?
犹豫再三,方先生终是暗暗咬了咬牙。
他对著张盛財拱了拱手,挤出一丝笑容。
“多谢老爷厚赏。在下……在下定当尽心竭力,不敢懈怠!”
张盛財满意点点头,又对著张金宝勉励了几句,然后便哼著不成调的小曲,心满意足,摇头晃脑地走了。
书房內,一时安静了下来。
气氛有些微妙。
方先生看著手中那沉甸甸的银子,又抬眼看向垂首立在一旁的陈平川,神色复杂至极。
半晌。
他將那个钱袋放到了桌上,轻轻推向陈平川的方向。
“此事,是你之功。老夫……不掠人之美,这银子,你拿走吧。”
陈平川抬起头,对著方先生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
“先生,这银子,小的万万不敢受。”
方先生微微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小子,竟不爱財?
要知道,十两银子,足够寻常农户人家一两年的开销了!
对於一个卖身为奴的书童而言,更是一笔巨款。
“那你想要什么?”
他好奇地问道,语气也不自觉地缓和了许多。
陈平川再次躬身,深深一揖。
“小的斗胆,恳请先生,能允许小的在少爷读书之时,於一旁侍奉笔墨,隨堂听学,识些文字,明些道理。”
“至於今日之事……还请先生能为小的保密,莫要声张。”
方先生著实有些意外。
这小子,身为贱籍,即便学了满腹经纶,也断无科考入仕的可能。
他竟然不要唾手可得的银子,反而要一个旁听读书的机会?
他沉吟片刻,目光锐利地打量著眼前的陈平川。
这孩子,確实有几分超乎年龄的机灵和沉稳。
他那套教学的方法,在自己看来虽然是离经叛道,不合规矩,却的的確確让金宝那块榆木疙瘩开了窍。
而此刻,他眼中那份对知识的渴望与嚮往,却又不似作偽。
恍惚之间。
方先生仿佛从陈平川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瘦弱的孩子。
与陈平川年纪相仿,同样衣衫襤褸,家境贫寒。
那个孩子,也曾这般恭敬地站在一位老先生面前,用带著怯意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神,拱手求学。
而那个孩子,正是数十年前,年少时的方先生自己。
心头某处,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也罢。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嘆,从方先生的唇边逸出。
“你且留下吧。”
他的声音恢復了往日的平静,却少了几分严厉,多了几分柔和。
“只是,你须得记住。学问之道,博大精深,並无真正的捷径可走。”
“你那些取巧之物,偶为点缀,启迪蒙童尚可。若是沉迷其中,反会捨本逐末,害了根本。”
“日后,你当用心体悟圣贤经典之中的微言大义,方是读书正途,可曾明白?”
陈平川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
他脸上露出发自內心的喜悦,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清朗。
“多谢先生成全!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自此,陈平川便正式在方先生跟前蒙学。
他每日跟著张金宝一同坐在书案前,认真听方先生讲学。
晨钟暮鼓,勤学不輟。
轮到描红习字,陈平川握著那管细细的毛笔,眉头便会不自觉地轻轻蹙起。
纸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宛如初学孩童胡乱涂鸦,比张金宝那手被戏称为“狗刨”的字,还要难看上几分。
他心中暗自叫苦。
要刻意写出这般不堪入目的字,可比正儿八经写好字要费劲多了。
偶尔下笔顺畅,眼看就要写出几分风骨,他还得赶紧手腕一抖,巧妙地將那笔锋带偏,补上几笔拙劣的痕跡。
生怕一不留神,露了陷,被方先生瞧出什么端倪来,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方先生每每踱步至他案前,看到他纸上那些“蚯蚓过道”,眉头便会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几乎能夹死苍蝇。
而后,便会发出一声长长的,带著无尽惋惜的嘆息。
“唉,朽木,当真是朽木啊!”
老先生心里不住感嘆,这读书习字,终究还是绕不开天分二字。
光有一颗向学之心,用处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