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克最后还是放弃了自己不靠谱的想法。
他只是把食槽里的食物吃了一半,便挨著艾斯卡尔睡下。
夜的深沉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嘈杂搅乱。
金属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夹杂著沉闷的脚步与刻意压低的交谈,將凯克从浅薄而不踏实的睡梦中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地牢里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腐臭与阴冷,但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躁动。
他下意识地摸向身侧,艾斯卡尔已经不在了。
接著,他看到了那个空空如也的石制食槽。
“这老傢伙,倒是不客气……”
凯克刚想低声嘟囔一句,一道锐利如冰锥的视线便钉在了他身上。
艾斯卡尔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牢门边,背对著他。
仅用眼角的余光示意凯克噤声,並朝地牢入口的方向努了努嘴。
沉重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被从外面推开。
火把的光芒驱散了入口处的黑暗,映照出拾级而下的一行身影,足有十几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著华贵紫袍的女性。
即便在这污秽的地牢中,她依然散发著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与……某种非人的寒意。
凯克的心臟猛地一缩,那是就是伊莎贝拉口中的暗影女爵吗。
她身后紧跟著的是伊莎贝拉与卡珊德拉。
前者依旧带著那副魅惑眾生的笑容,只是此刻那笑容在火光下显得有些莫测;
后者则如同一柄出鞘的冰冷利刃,眼神警惕地扫视著两侧的囚牢。
再往后,一个披著兜帽,手捧羊皮纸和羽毛笔的女术士亦步亦趋,是塞拉菲娜。
塞拉菲娜的目光如同在盘点货物般,在每一个牢笼前短暂停留,她微微躬身,对伊拉拉稟报导:
“女爵大人,祭品的数量与质量均已满足明日祭献的需求。”
她的声音平稳,不带丝毫情感,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伊拉拉满意地点了点头,雍容的步伐在地牢中迴荡,最终停在了凯克和艾斯卡尔的牢房前。
她的目光掠过艾斯卡尔,又落在了凯克身上。
那是一种审视,一种……清点。
凯克能感觉到,她確认了自己“未破之血”的身份。
但那眼神中没有伊莎贝拉先前那种发现珍宝般的兴奋,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关注,更像是在確认一件清单上的物品。
只不过这件物品的標籤比较稀有。
伊莎贝拉一直悄悄观察著女爵的神情。
她在期待,甚至是在渴望从女爵眼中看到一丝与自己相似的……
哪怕不是惊骇,至少也该是凝重或强烈的兴趣。
毕竟,那不是普通的祭品。
那是一个能反向掠夺血族、一个让她这位资深者都感到瞬间失控的“异类”。
她將这份“异常”呈上来,不只是献上珍贵的祭品。
更像是在寻求一个来自上位者的“確认”。
確认她昨晚经歷的战慄並非错觉,確认她感受到的威胁是真实存在的。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伊拉拉的目光扫过凯克。
就像一位园丁审视园里一株稍微罕见、但仍在预料之中的卉。
那眼神里没有惊喜,没有探究,更没有对潜在危险的警惕。
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理所当然的“收纳”。
仿佛在说:“哦,在这里,清单上的最后一项。”
就是这样?
那股让她心神不寧、甚至让她在独处时感到一丝熟悉的恐惧的能量波动。
在女爵的眼中,仅仅是一个“稀有”的標籤?
一瞬间,涌上伊莎贝拉心头的並非是嫉妒或贪婪。
而是一种更深、更冷的虚无感。
就好像她拼尽全力揭开了一道深渊的幕布,惊恐地指给身后的人看。
而那个人只是轻描淡写地评价了一句:
“嗯,这道裂缝的顏色还不错。”
女爵的“平淡”,无异於在否定伊莎贝拉自己的感受。
它像一盆冰水,浇灭的不是她邀功的火焰,而是她对自己判断力的最后一点坚持。
它无声地告诉她:你的失態,你的恐惧,你的动摇……
都是不值一提的、属於弱者的过度反应。
“你根本……不明白他是什么。”
伊莎贝拉在心中低语,这话语不是对女爵说的,而是对她自己说的。
“你只看到了一份『未破之血』,一件能让祭典更完美的『材料』。
你没有看到那层外壳之下,那个敢於反噬主人的『意志』。
你没有感受到那种……被另一张嘴咬住喉咙的滋味。”
她忽然觉得,將凯克就这样交给女爵。
就像是把自己最隱秘、最耻辱的恐惧暴露出来。
却只换来对方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
这让她无法忍受。
与其说她想將凯克占为己有,不如说,她此刻更想將这个“秘密”藏起来。
这个唯一能证明她没有失心疯的“证据”。
这个让至高无上的女爵都看走了眼的变数……
他不能就这么平平无奇地,作为一份“添头”消失在祭献的火焰里。
那不仅是对他的浪费,更是对她
伊莎贝拉——
那份刻骨铭心的“失控”的终极嘲讽。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再也无法遏制。
它不是为了力量,而是为了一种病態的、想要证明“我才是对的”的执念。
但这个念头仅仅升起了一瞬,便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伊莎贝拉比谁都清楚,在暗影女爵伊拉拉的眼皮底下耍小聪明。
无异於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復。
她迅速收敛心神,將那丝不甘与野望深埋心底。
只是,那颗种子並未就此枯萎。
就在这时,地牢深处,一个角落的牢房里突然爆发出困兽般的怒吼!
“为了亚甸!为了我的妻儿!
你们这些怪物,都去死吧!”
一名隱藏在囚犯中,虽然衣衫襤褸,但是眼中神采异常耀眼的中年男子。
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个玻璃瓶。
疯了一般撞开早已被他悄然弄坏的牢门,直扑向巡视中的暗影女爵伊拉拉!
他手中紧握著精致的玻璃瓶,瓶中盛著某种暗红色的粘稠液体。
散发著刺鼻的硫磺与血腥混合的怪味——那是他一生所学的精华。
只要丟出去,就能锁定敌人燃起熊熊烈火。
直至敌人焚烧致死。再加上自身鲜血製成的引导迴路,是他最后的希望与復仇的寄託。
他叫卡莫·维尔斯,曾是亚甸一位小有名气的城邦炼金术师。
他曾亲眼目睹自己的妻子与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被那些吸血鬼……
“食用”
那份绝望与刻骨的仇恨,早已將他的理智燃烧殆尽。
支撑他活到现在的,唯有刺杀暗影女爵这一个念头。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伊莎贝拉並没有动作。
卡珊德拉急忙想挡在女爵面前,女爵伊拉拉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只是轻描淡写地抬起了戴著精致蓝宝石戒指的右手。
纤细的手指在空气中优雅地划过一道玄奥的轨跡,仿佛在指挥一场无声的乐章。
“sanguine conflux.”
古老而沙哑的吸血鬼语从她唇间逸出,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死亡的冰冷。
剎那间,卡莫·维尔斯前冲的身体猛地僵住,他脸上的疯狂与狰狞凝固成一个怪异的表情。
紧接著,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悽厉惨叫。
眾人惊恐地看到,他皮肤下的血管根根暴突,仿佛有无数条细小的毒蛇在他体內疯狂攒动。
那些暗红色的血液,竟如同拥有了生命一般,从他的七窍、从他每一个毛孔中强行倒流而出!
它们没有滴落,而是在空中匯聚成无数条燃烧著暗红色光焰的血丝。
如同灵活的触手般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四肢,將他凌空吊起。
“啊啊啊——!”
卡莫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著,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从躯壳中撕扯。
与那些燃烧的血液共鸣、融合。
灼烧皮肉的剧痛与撕裂灵魂的酷刑轮番交替,让他痛不欲生。
那些血丝越收越紧,血焰也愈发炽烈,將他包裹成一个燃烧的血茧。
他的尖啸声渐渐微弱。
最终,在眾目睽睽之下,卡莫·维尔斯连同他的“血火瓶”。
一同化为了一摊焦黑的、散发著刺鼻焦糊味的血影残渣,无力地散落在冰冷的石地上。
地牢內陷入了一片死寂,连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囚犯都嚇得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一声。
凯克感到一阵强烈的噁心感直衝喉咙,胃里翻江倒海,他强忍著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他穿越前何曾见过如此血腥恐怖的场景,这远比任何恐怖电影都要来得真实和震撼
他身旁的艾斯卡尔,这位身经百战的猎魔人。
此刻也是瞳孔急剧收缩,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见过无数妖魔鬼怪,也曾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但眼前这血腥而诡异的一幕,依旧让他从心底感到一股寒意。
这已经超出了他对法术或诅咒的常规认知,这是一种……对生命本源的绝对掌控与褻瀆。
暗影女爵伊拉拉缓缓放下手,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甚至没有看那摊残渣一眼,只是淡淡地对身后的塞拉菲娜吩咐道:
“清理一下。”
隨后,她继续著她的巡视,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暗影女爵伊拉拉携著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离去后。
地牢內依旧瀰漫著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焦臭。
混合著囚徒们无声的绝望,几乎要將人的心智一同拖入深渊。
先前刺杀者那惨烈的结局,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艾斯卡尔脸色铁青,喉咙里滚动著压抑的咒骂,最终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嘆息。
他靠著冰冷的石墙,声音沙哑地对凯克说:
“我本还想著,在仪式上或许能找到机会。
和你小子配合一下,把这些无辜的人都救出去……
哼,现在看来……”
他瞥了一眼那摊象徵著刺杀者最后存在的焦黑血影,未竟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力。
儘管他对凯克平日里那些跳脱的言行百般嫌弃。
但凯克在“阿尔祖附身”状態下展现出的惊人战力,却是他在牢笼里唯一能抓住的希望。
凯克在心里默默吐槽:
“你还好意思说我的计划不靠谱?
你那『仪式上配合』的计划,岂不是更像主动把脖子伸到吸血鬼的獠牙下?”
但他深知此刻不是与这头暴躁老狼抬槓的时候。
伊拉拉那恐怖的血咒魔法,也让他心中那点侥倖荡然无存。
他压低声音,凑近艾斯卡尔:
“艾斯卡尔,现在看来,只能先试试我的法子了。”
艾斯卡尔沉默了许久,地牢里只剩下远处囚徒压抑的啜泣和锁链偶尔碰撞的轻响。
最终,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吧,小子,就陪你疯这一次!
但如果你把事情搞砸了,我就是变成最凶的墓穴女妖,也不会放过你和那个什么『阿尔祖』!”
话语虽狠,但那双饱经风霜的狼瞳中,却也透出一丝破釜沉舟的意味。
两人简单商议了几句细节,便各自蜷缩在角落,试图在下一次危机降临前积攒些许体力。
与此同时,红葡萄酒馆楼上。
伊莎贝拉的房间內,烛火幽暗,窗帘低垂。
她赤足站在冰凉的木地板上,手中水晶杯中那滴猩红液体缓缓旋转,映出她略显失神的面庞。
镜中的倒影映出她一如往昔的优雅与冷艷。
但她知道自己脸上那层完美的面具,已经开始出现裂痕。
那双曾被无数猎物讚美为“深邃如夜”的眼睛。
此刻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灼烧过,留下一道无法抹去的阴影。
她缓缓抬手,指尖轻轻触碰著镜子中自己的脸颊。
那不是审视。
更像是……確认。
仿佛要確定镜子里那个女人,还是不是她。
她闭上眼,试图重新拾起那惯常的冷漠与掌控。
然而脑海中那一幕却如毒蛇般反覆缠绕……
那个年轻男人。
那双空洞的眼睛。
那一刻,他不是看她。
他是在看穿她。
她本能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將他甩开。
仿佛那一触碰便將她体內某种封印的东西撕裂了一个口子。
然而,真正让她无法平静的,是那突如其来的熟悉感。
那不是简单的“似曾相识”。
那是一种……失控的既视感。
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她只是感觉,那种恐惧、那种撕裂自己意志的感觉,她曾经经歷过。
很久以前。
久到她以为自己早就遗忘。
她缓缓睁眼,凝视著镜中的自己。
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挣脱沉睡。
那段被压进记忆深渊的往事。
那个她发誓永不再忆起的名字。
她终於,无法再將它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