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114.冰冷壁垒 4.8k
胡桃木燃烧的噼啪声在书房里独自挣扎,却没能把暖意推送到房间的另一头。
那里的阴影又湿又冷,像地窖里的苔蘚。
一道夕阳的残光,像子手手里的刀,明晃晃地劈开窗格,把地板割成两半。
一半是光,一半是黑暗。
那枚悬在墙上的家族纹章,一头狮鷲,就在那片黑暗里凝视。
地图掛在纹章旁边,古勒塔的街道与城郭。
几个红墨水画的圈,像伤口,扎眼得很。
那是麵包房,那是草药铺,还有炼金师的商店。
也是物资徵用点和卫兵的巡逻路线。
亨德里克男爵的头埋在那片阴影里,像一头正在进食的野兽。
他宽阔的后背对著光,只有羽毛笔的笔尖偶尔探出来,在羊皮纸上划过,留下一行行徵用物资的清单。
麵包,草药,溶剂——-他的笔尖点过一个名字,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砰!”
厚重的橡木发出痛苦的呻吟,一个影子冲了进来,搅乱了那道规整的光。
伊莲诺拉的脸颊因急促的呼吸和激动的情绪而涨红。
她手里死死著一张纸。
那张城门口的公告,已经被她的手汗浸透,变得软塌塌的,像块用过的抹布。
“父亲!”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划破了书房的死寂。
“是真的吗?那些公告封锁全城?
还要徵用所有麵包店和炼金商店的物资?”
亨德里克抬头的动作很慢,慢到让人心焦。
他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惊讶,没有疑惑,只有一片被打扰后的、结了冰的湖面。
他把羽毛笔放回墨水瓶旁,动作轻柔,仿佛那不是一支笔,而是情人的手指。
然后,身体后仰,陷进那张几乎能把他吞没的大椅子里。
两只手在微凸的肚子上交叉,手指搭在一起,像在构筑一座堡垒。
“是我。”他开口,声音平得像一张摊开的羊皮纸,“下的命令。”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品味女儿脸上的表情。
“秩序,伊莲诺拉。城市需要这个。”
“这不是秩序!”
她往前冲了一步,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愤怒的鼓点。
“这是掠夺!”
她想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去衝撞那片庞大的阴影。
“丹德里恩的诗里写过!
贵族应该庇护人民,而不是掠夺他们!”
她几乎是在喊叫。
“我们该把粮食分出去,安抚他们!
而不是像强盗一样从他们手中抢走仅有的东西!”
“诗?”
亨德里克笑了。那笑意只动了动嘴角,像一条蛇的信子。
“我的女儿,诗餵不饱狮鷲,也换不来你裙子上的一颗珍珠。”
他懒洋洋地抬起手,指节粗大的手指划过空气,指向窗外那片正在被夜色吞噬的城市轮廓。
“我恰恰是在保护它。保护我们。保护你。”
“就算您不信诗歌,家族的名誉呢?亨德里克家族的名誉!”
伊莲诺拉的声音里带著一丝绝望的企图,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您想让歷史怎么写我们?强盗?还是守护者?
那些吟游诗人他们只会唱『贪婪的亨德里克”!”
“遗產?”
又是一声笑,这次更响,更冷,像铁片刮过石头。
“写歷史的人,我亲爱的女儿,是活下来的人。”
他站了起来。
那片阴影也跟著动了,像活物一样。
他走到窗前,背对著她,只留给她一个宽阔而坚硬的轮廓。
“让他们唱。
让他们在阴沟里,在烂泥里,对著老鼠唱。”
他看著脚下自己的领地,声音里有一种满足的残忍。
“只要他们还住在这座城里,只要他们还靠我“赏”下的麵包屑过活。
他们的每一句诅咒,都是为我的王冠镶上的一颗黑宝石。”
“一个被爱戴的懦夫,只配被踩进土里。”
“但一个被畏惧的暴君,能活很久。
很久。”
伊莲诺拉跟跪著退了半步。
她感觉自己的信念正在被一块块地敲碎。
父亲的背影,曾经是那么的温暖和可靠。
此刻却像一座山,一座由黑曜石和寒冰构成的,翻不过去的山。
她的声音里终於带上了哭腔,那是一件她很少动用的武器,因为总能奏效。
“就算——就算您什么都不在乎—”
“您在乎我吗?”
“您总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可我不要!我不要住在这种地方!
我不要我的名字和『强盗女儿』这种词绑在一起!”
“您想让我以后统治一座恨我的城市吗?”
亨德里克终於转过身。
他朝她走过来,这一次,他的目光里没有了那种惯常的、带著一丝纵容的慈爱。
那是一种全新的眼神。
审视。剖析。
像个屠夫在打量一头即將被宰杀的羔羊,估算著它的皮肉,它的骨血。
“你”
他开口,声音低沉,却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能站在这里,用这种天真的口气质问我—
他的手指几乎要碰到她的脸颊,却在中途停下。
“..—恰恰是因为你每天都在享用这种『掠夺”来的东西。
你脚下的地毯,你身上的丝绸,你嘴里的葡萄酒。”
“你之所以觉得城堡的墙让人室息,是因为你从没见过墙外面那些。
真正会把你连骨头一起吞下去的野兽。”
他向前逼近一步,伊莲诺拉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杂著皮革与雪茄的,属於权力的味道。
“我不是在给你建一座你喜欢的园,伊莲诺拉。
我是在给你造一个能活命的笼子。
你那些可笑的善良,你那些从诗里看来的道德,甚至你现在对我的恨———
哪一样,不是用我这些『航脏”的手段付的帐?”
“你不必懂。
更不必喜欢。”
“你只要待在里面,就够了。”
他停下,看著女儿那张惨白的脸。
然后用最平静,也最锋利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现在,你还觉得,你有资格,和我谈论统治吗?”
资格。
这个词像一把烧红的匕首,插进了伊莲诺拉的心臟,然后狠狠地搅动了一下。
她所有的武器,那些她视若珍宝的道理、名誉、情感,都被他轻飘飘地捏碎,然后像垃圾一样丟在脚下。
她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这个男人。这个她叫了二十年“父亲”的男人。
原来,他口中的“保护”,真的是一个笼子。
一个她用尽一生也飞不出去的,黄金做的笼子。
而她读过的所有诗篇,相信过的所有美好。
不过是笼子里用来打发时间的、隨时可以被扔掉的玩具。
她想哭,却流不出眼泪。
她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的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
她所有的浪漫幻想,在父亲绝对的现实主义面前,被碾得粉碎。
亨德里克不再看她,重新坐回那片阴影笼罩的书桌后。
拿起了刚才放下的羊皮纸文件,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他用行动表明:事情已经决定,不容更改。
“回去你的房间,伊莲诺拉。”
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让僕人给你准备些甜点。
很快一切都会恢復正常。”
伊莲诺拉嘴唇无声地颤抖著,眼神中的火焰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灰般的空洞和一种新生的恐惧。
她机械地转过身,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一步一步,走出了书房。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亨德里克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对著空无一人的书房,低声自语了一句:
“天真。”
这句自语並非说给女儿听,更像是对自己所选择的这条唯一正確道路的最终確认。
空旷的走廊里,伊莲诺拉失魂落魄地走著。
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反射著她苍白的面容。
她世界观的第一道裂痕,已经清晰地出现了,挣狞而深刻。
当三人走出藤萝之屋那片被魔法笼罩的区域时。
古勒塔冬日傍晚的寒风立刻毫不留情地灌进了他们的衣领。
空气中瀰漫著潮湿的石板路、燃烧不充分的木柴以及远处隱约传来的垃圾的混合气味。
將他们从精灵女王那充满异域芬芳的玄妙世界,猛地拽回了凡俗的、萧瑟的现实。
精灵战士莱里恩將他们送到门口后,便如同幽灵般无声地退回了那片扭曲的藤蔓之后杰洛特、艾斯卡尔和丹德里恩都沉默看。
他们並肩在昏暗的街道上走了几十步,每个人都在消化刚才那场信息量巨大,却又几乎毫无实际帮助的会面。
最终,还是丹德里恩先受不了这种沉闷的气氛。
他夸张地裹紧了自己那件华丽却不太保暖的紫色天鹅绒外套,煞有介事地打了个冷颤。
“梅丽泰莉在上啊—”
他率先开腔,语气里混杂著敬畏与吐槽。
“法兰西斯卡还是老样子。
一朵用星光和谜语浇灌出来的,最美丽也最毒的白。”
“你跟她说话,感觉自己不是在求助。
而是在为她的某篇关於『凡人劣根性”的学术论文提供原始数据。”
他转向杰洛特,挤了挤眼睛。
“感觉如何,第一次见识到『山谷的雏菊』?”
“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剑都快生锈了?
因为你发现砍断一个哲学问题,比砍断一头狮鷲的脖子要难多了。”
杰洛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典型的、表示不屑的鼻音。
他身上那股子属於狼学派的实用主义气息,显然与女术士的玄奥风格格不入。
“一个喜欢卖弄学识的谜语人。”
他的评价言简意,充满了不耐烦。
“我问的是瘟疫的源头,她给我讲园丁和种子的故事。”
“城市里的人正在变成一堆堆乾柴,她却只关心她的『园”会不会开出什么有趣的新品种。”
他顿了顿,灰白色的眉毛下,那双猫一样的眼晴闪过一丝厌恶。
“她说得没错,我身上带著死亡和腐败的气息。”
“但她身上那股子高高在上,视眾生为蚁的味道,比任何尸体都更让我反胃。”
接著,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身旁的艾斯卡尔身上。
“还有那个『影狼”。”
“她绝对知道些什么。她最后看你的那一眼—不像是看一个无辜者。”
艾斯卡尔的脚步有了一瞬间微不可查的停顿。
杰洛特敏锐的话语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紧绷的神经。
一丝冷汗从他后背渗出,浸湿了粗糙的羊毛內衬。
他知道,法兰西斯卡知道了。
她绝对知道凯克的事。
她那一眼不是在暗示,是在警告。
更糟糕的是,她似乎很享受这种局面。
她在欣赏自己的窘迫,就像欣赏一只被困在瓶子里乱转的甲虫。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地从厚重的羊皮夹克口袋里摸出了那个石楠根菸斗和菸草袋。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只是单纯地想抽上一口。
他用手指捻起一些菸丝,仔细地填进斗钵,压实,再点燃。
一小撮火光在他被风霜侵蚀的脸上跳动,映出他深邃眼眸里复杂难明的情绪。
一缕白烟升起,又迅速被寒风吹散。
“或许吧。”
艾斯卡尔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菸斗似乎给了他某种镇定。
“也许她认为我和盗贼有牵连。
毕竟我在为她探索遗蹟,接触的人比较杂。
精灵们总是很多疑。”
他巧妙地避开了问题的核心,並迅速试图將討论拉回到一个更“安全”的领域。
“但她关於『园丁”的说法,可能不是空穴来风。”
“一个被自然拋弃的德鲁伊?
这听起来像是个不错的调查方向,如果我们能找到任何线索的话。”
“別费劲猜了,我的朋友们。”
丹德里恩摇头晃脑,摆出一副“我早就看透她了”的表情。
“对法兰西斯卡来说,真相不重要,有趣才重要。”
“那个『影狼”在她眼里,可能只是一只阴沟里恰好会变戏法的老鼠。”
“而这场『灰木病”,是一场壮观的,可以被记录在精灵史书里的自然演替。”
“她不会帮忙,除非——·除非你能让她觉得『帮忙”这件事本身,比『观察』”更有趣他补充了一个关键信息,语气也严肃了些许。
“而且別忘了,她是精灵。
三百年前古勒塔的建立,在她口中就像昨天发生的事。”
“我们的生死存亡,对她来说可能真的只是一场不值一提的『琐事”。”
他转过头,拍了拍艾斯卡尔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所以,艾斯卡尔,我的老朋友,你可得小心点。
“为她工作,报酬或许丰厚,但代价可能远不止是跑跑腿。”
“说不定哪天,你的探索报告就会成为她某项疯狂实验的最后一块拼图。”
艾斯卡尔只是默默地又抽了一口菸斗,没有作声。
三个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们从那位强大的精灵女术土那里。
得到了一个充满哲学意味的敌人侧写,一个被明確拒绝的求助,以及一肚子无处发泄的窝火。
他们都意识到,想从法兰西斯卡这里正面突破,是行不通了。
杰洛特停下脚步,在寒风中呼出一大口白气。
“在这里空想解决不了问题。”
他的语气恢復了平时的沉稳,仿佛已经將刚才的烦躁丟在了脑后。
“肚子饿的时候,脑子转得也慢。”
“先回『飞龙之巢”。
来一盘烤鸡,一杯麦酒。”
“我们需要重新整理线索,而不是在这里抱怨一个我们永远也搞不懂的精灵女术士。”
“一个绝妙的提议!”
丹德里恩立刻举双手赞成,没有什么地方比酒馆更能激发他打探消息的灵感了。
“我得走了。”
艾斯卡尔却摇了摇头,他取下嘴里的菸斗,磕了磕菸灰。
“我还要去找凯克,有些事情要安排他做。”
“好。”
杰洛特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他看著艾斯卡尔穿著厚重夹克的背影快步转过街角,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
那双金色的瞳孔微微眯起。
总感觉他们师徒俩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瞒著我一样。
“別多想了。”
丹德里恩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摆了摆手。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更何况是师徒之间。
你还是先操心你自己那档子烂事吧,伟大的『影狼”先生。”
杰洛特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和丹德里恩一起朝“飞龙之巢”的方向走去。
他们穿过日益萧条的商店街。
许多店铺已经早早地关上了门板,街上行人稀少,脸上都带著一种压抑的恐慌。
就在他们即將走到酒馆所在的那条小巷时,一队手持长矛的城市卫兵迎面走来。
为首的正是那个对猎魔人充满敌意的卫队长,马利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