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116.我的魔药 4.2 k
古勒塔的冬夜能冻透骨头。
月亮像一枚被磨损的银幣,躲在破絮似的云层后,吝嗇地洒下一点微光,刚好勾勒出石板街惨白的轮廓。
一处门廊的阴影深得能吞掉人形。
杰洛特就靠在那片黑暗里,贴著冰冷的墙,一双眼睛没离开过街对面的那家炼金商店一瓦莱里乌斯之瓶。
身边的丹德里恩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他缩著脖子,两只手在身前不停地搓著,呵出的每一口白气都像是在控诉这鬼天气。
“瓦莱里乌斯。”
杰洛特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中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冻住的湖面。
“他指认我的时候,那股兴奋劲儿不像丟了东西。
更像甩掉了麻烦。他身上还有东西能挖。”
他的目光扫过身边几乎要冻僵的诗人。
“我进去。
那个叫里奥的学徒,是个缺口。
但最终,我要的是瓦莱里乌斯本人。
用他知道的,和他最厌恶的东西一—我,来撬开他的嘴。”
话音落下,他便不再等待。
他整了整衣领,从那片墨一样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靴底敲在石板上,一下,一下,空旷得让人心烦。
丹德里恩留在了原地,像只受惊的猫,警惕地扫视著街道两头。
商店厚重的木门就在眼前。
他抬起手,用指关节叩了三下。
咚。咚。咚。
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慌乱,拖沓。
门只开了一道缝,学徒里奥那张脸探了出来,满是惊恐。
当他看清门外那头雪白的长髮时,瞳孔缩成了一个针尖,身体的本能就是要把门狠狠甩上。
晚了。
杰洛特的一只脚已经楔进了门缝,纹丝不动。里奥的挣扎毫无意义。
“滚开!你这个———
学徒的尖叫卡在了喉咙里,被一个更尖利的声音盖了过去。
瓦莱里乌斯一把推开他,自己堵在了门口。
身上只是一件松垮的丝绸睡袍,鼻樑上却还架著那副精致的单片眼镜。
镜片后面,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晴,愤怒和恐惧在里面搅成一团。
杰洛特懒得再绕圈子。夜越深,恐惧就越有分量。
“瓦莱里乌斯。”
他的声音很低,像冰面下的暗流。
“我们都知道,影狼不是我。”
他顿了顿,让那句话沉下去。
“但这城里確实有別的东西。
一股和腐烂、病疫脱不了干係的臭味。
它杀了人,然后把脏水泼到了我身上。”
“你是个炼金师。这种事,你不可能闻不出来。”
憎恶让炼金师脸上的肌肉拧成一团。
“我知道是你这变种人给我招来了灾祸!”
他的嗓音又尖又细,带著神经质的颤抖。
“是你!是你身上的邪恶引来了那些不洁之物!
现在还敢骚扰一个安分守己的市民?
滚!不然我喊卫兵了!”
一道阴影从旁边闪出,丹德里恩脸上掛著他那副万能的、试图让世界和平的微笑。
“先生,我们只是想了解一点情况。
比如,城里最近是不是有什么草药的需求特別大,或者———””
“滚!”
瓦莱里乌斯咆哮著,唾沫星子都快喷了出来。
“还有你这个油嘴滑舌的跟屁虫!”
好吧。
杰洛特眼里的温度彻底冷了下来。
他的左手缓缓抬起,手指在空气中做出一个几乎看不清的编织动作。
一股意志力正要脱手而出。
只要让他冷静下来就在那股无形的力量即將触及对方的瞬间。
瓦莱里乌斯睡袍下的马甲里,某样东西闪了一下。
一道极其黯淡的光。
一枚用黑橡木和浑浊琥珀製成的护符。
杰洛特感觉到自己的法印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然后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瓦莱里乌斯不知道自己刚在悬崖边上走了一遭,但他清晰地感觉到了一股冰冷的、试图钻进他脑子的东西。
这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你还想用你那骯脏的魔法控制我!”
他跟跪著向后退去,指著杰洛特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怪物!褻瀆自然的怪物!”
他没有关门,反而猛地转过身,冲向柜檯后面,嘴里还在疯狂地尖叫。
“我早就知道你们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下一秒,他又转了回来,手里死死抓著一个结构复杂的玻璃球。
“尝尝这个,你这该死的突变体!
我为你们这种东西特製的“狼祸”!”
他尖叫著,用尽全身力气將玻璃球扔了过来。
杰洛特的念头比闪电更快。
“丹德里恩,闭眼!气!”
他低吼著,左手向前猛地一推,一面金色的昆恩法印凭空炸开,像一面发光的盾。
同时右脚踏前,身体下沉,准备硬抗之后立刻突进。
玻璃球在空中碎裂。
一团银灰色的粉末爆开,撞在昆恩法印上,发出沉闷的噗声。
法印挡住了衝击,却挡不住別的东西。
一股气味。
白屈菜、鼠尾草,还有——研磨过的银屑。
刺鼻的气味瞬间灌满他的鼻腔,引以为傲的嗅觉像被烙铁烫过一样,彻底失灵。
更糟的是声音。
一种人类的耳朵根本无法捕捉,却能让猎魔人听觉过载的高频尖啸。
仿佛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进大脑。
杰洛特闷哼一声,准备前冲的身体僵住了。
天旋地转。
他被逼得向后退了一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耳边只剩下瓦莱里乌斯癲狂的笑声。
“哈哈!怎么样,变种人?”
那阵尖啸还在脑子里没完没了地迴响,像一只被困住的蝙蝠。
透过这层噪音,瓦莱里乌斯的笑声钻了进来,又尖又利。
“你的感官不是很灵敏吗?
现在它们就是你最大的弱点!”
杰洛特看见一团模糊的身影在柜檯后再次移动,又一个扁平的烧瓶被抓在了手里。
目標不是他,是门口的地面。想把他们彻底封死在这里。
不行。
杰洛特强行把翻腾的眩晕感踩了下去。
他一把抓住丹德里恩的手臂一一诗人还在那儿咳个不停,被烟燻得睁不开眼。
然后用尽力气把他向后猛地一甩。
丹德里恩跟跪著跌出了好几步远,刚好脱离了门口那片危险地带。
就是现在。
木门正在关上。
杰洛特左手五指猛然张开,对著那道越来越窄的门缝狠狠向前一推。
“阿尔德!”
一声咆哮。
一股纯粹的动能像攻城锤一样脱手而出,正中厚重的木门。
砰!
几乎在同一瞬间,第二个烧瓶也在门前的石板上应声碎裂。
黏稠的、深绿色的凝胶泼洒开来,一股能把眼泪活活逼出来的浓烟瞬间升腾。
木门没能关上。
在阿尔德法印的衝击下,它以一种更狂暴的姿態向內弹开,门框发出木头碎裂的呻吟。
门后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是瓦莱里乌斯被失控的门板狠狠撞倒的声音。
但杰洛特没有追。
那滩腐蚀性的凝胶封锁了入口,刺鼻的浓烟像一堵墙。
他很清楚,衝进一个疯子炼金师满是药剂的商店里缠斗,和找死没什么区別。
他迅速退回了街对面的那片门廊阴影里。
片刻之后,店里先是传来一阵夹杂著痛苦和愤怒的咒骂,然后是拖动重物的摩擦声。
瓦莱里乌斯在用什么东西顶住那扇破门。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於想起了求救,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
“卫兵!卫兵!有怪物要衝进我的商店!”
“他疯了!”
丹德里恩一边咳,一边向后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杰洛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拖离那片正在被腐蚀的区域,两人迅速退回街道对面的门廊阴影中。
“我的眼晴!啊,火辣辣的疼!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丹德里恩还在揉看眼晴,声音里带看哭腔和真实的痛苦。
杰洛特一把將他彻底拉入阴影,沉声道:
“別揉!会更糟。”
他空出一只手,从腰间的皮囊里摸出一个小水袋,不由分说地倒出一些清水,冲洗著丹德里恩的眼睛。
“只是强光和刺激性烟雾,忍一下,很快会恢復。”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但足够迅速有效。
丹德里恩的哀豪渐渐平息,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
做完这一切,杰洛特才重新將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店门。
目光如冰,那双恢復了视觉的金色竖瞳在黑暗中闪烁著冷酷的光芒。
一个能抵消法印的护符,还有炸弹和炼金强酸——这个瓦莱里乌斯,比想像中准备得更充分。
“他不是想杀了我们。”
杰洛特低声说,声音里带看一丝冷意。
“他是想赶走我们,或者说,是赶走『我”。
一个普通的商人,哪怕再厌恶猎魔人,顶多是咒骂和报警。
但他有能屏蔽法印的护符,还有专门用来干扰猎魔人感官的炼金炸弹。
这不是一个受到惊嚇的市民该有的反应,这是有备而来。
他早就料到会有像我这样的人找上门。
他守护的秘密,远比我们想像的要烫手。”
没过多久,一队举著火把的巡逻卫兵便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
他们在炼金商店门口盘问了几句,又在附近巡视了一圈。
看到了地上那片被腐蚀得发黑的石板和残留的恶臭,但最终因为找不到袭击者,只能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杰洛特和丹德里恩在阴影中耐心地等待著。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寒意仿佛要渗透骨髓,大约一个小时后,在確认巡逻队已经走远,街道再次恢復死寂之后,炼金商店的后门发出轻微的“哎呀”声,悄悄地开了一道缝。
瓦莱里乌斯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斗篷,將自己完全包裹起来。
他提著一个看起来异常沉重的木箱,箱子的边缘用铅皮加固过。
他像一只受惊的老鼠,鬼鬼崇崇地从后巷溜了出来,不停地向四周张望,动作谨慎到了极点。
他没有走向城市的繁华区,也没有返回住宅区,反而拐进了一条更加偏僻、航脏的小巷。
那条路,正通往城市边缘,靠近下水道主入口的废弃皮匠区。
杰洛特和丹德里恩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地跟了上去。
皮匠区早已荒废多年,空气中常年瀰漫著一股刺鼻的、混合了腐烂皮革与化学药剂的恶臭。
这里是处理和丟弃各种“脏东西”的绝佳地点。
瓦莱里乌斯最终进入了一座半塌的皮匠工坊。
这片区域的建筑大多结构腐朽,墙体酥脆,为潜行者提供了无数便利。
杰洛特和丹德里恩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借著一处塌的外墙,敏捷地爬上了邻近一栋建筑的屋顶。
从房顶一个巨大的破洞向下观察。
工坊內,瓦莱里乌斯將那个铅皮箱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將其打开。
那只箱子被撬开的一瞬间,一股气味直衝上来。
即便隔著一段距离,蹲在屋顶上。
那股混合了湿土、腐肉,还有某种植物熟烂过头的甜腻恶臭,也熏得杰洛特眉头紧锁。
他看见瓦莱里乌斯从怀里摸出一把长长的铁钳,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往外夹东西。
是一些黑色的根茎,扭曲得不合常理,还有几块爬满了脓包状孢子的苔蘚。
杰洛特能感觉到,那些东西散发著一股微弱的能量,一种属於腐败和扭曲的邪恶。
炼金师看也不看,直接把那些东西全都扔进了工坊中央的一口深並里。
那口並黑洞洞的,想必是直通城里的下水道。
做完这些,他又拿出一个玻璃瓶,將里面冒著烟的强酸一併倒了进去,井口传来一阵短暂的嘶嘶声。
销毁痕跡。
“梅丽泰莉在上—”身边的丹德里恩捂著鼻子,声音从指缝里挤出来,满是压抑的厌恶。
“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他从哪儿弄来的?”
杰洛特没作声。
他的脑子已经开始盘算,等瓦莱里乌斯一走,就下去检查那口井。
但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成形,一股寒意毫无徵兆地笼罩了整个工坊。
不是冬夜的冷。
是一种能钻进骨髓,冻结呼吸的冰冷。
紧接著,空气里多了一股新的气味,清冽的雪松混著一股铁锈的微腥。
一道银灰色的身影,落在了他们所在的屋顶上。
像一片羽毛,无声无息。
杰洛特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那道身影一一一个女人一一目光先是越过了他们,直直地钉在下面正准备离开的瓦莱里乌斯身上。
但只停顿了一剎那,她的视线便被屋顶上,那在月光下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白色长髮吸引了过来。
卡珊德拉的声音像冰块在互相刮擦,却又透著一丝病態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期待的调子。
她缓缓转向杰洛特。
“我的魔药,你可真会跑。”
“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你。”
话音未落,杰洛特和丹德里恩已经猛然转身。
猎魔人的手,早已握住了背后银剑的剑柄,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心头一沉。
“魔药?”
他盯著眼前这个浑身都写著“危险”的女人,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小姐,我想你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