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省北部,海岩县文化馆。
一间窗户朝北的办公室內,一个二十七岁的男子嘴里发出一声惊奇的喊叫:
“咦?真是怪事!”
男子个子不高,留著一头中分髮型,眼睛睁得很大,盯著手里的一本《当代》杂誌,又发出一声惊呼:
“太像了!怎么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对面办公室,一个胖乎乎的老头从门口探出大半个身,关心地问道:
“怎么了,小於?发生了什么事?”
於华赶忙回答道:
“哦,没事儿,老张,我把茶杯不小心打翻了……”
“哦,没事就好。”
对面的老张退回去之后,於华又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这个张启民到底是谁?”
对面办公室隨之发出一阵声响,於华赶忙把门虚掩上。
等平静下来后,於华开始细细回想。
《河边的错误》这部小说,我昨晚上刚构思出来,今天来馆里转转,就要回去写的,最新一期《当代》上面竟然已经登了出来!
海岩文化馆的条件比较好,每年都定几本文学杂誌,《当代》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因为地处偏僻的缘故,从燕京出发的邮件一般要走半个月以上。
所以,於华看到《当代》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底了。
这个张启民是谁?
难道他是条蛔虫,钻到我肚子里,知道我的想法?
不对!莫非我之前和朋友喝酒,把这部小说的想法跟別人说起过?
航州湾北岸的的海岩小县城里,有一批爱好文学的文艺青年,他们经常在一起討论文学的话题,甚至还关心诺贝尔文学奖。
於是,於华坐到椅子上,开始回忆近一个月来的酒局……
没有啊。
时间再往前回溯,三个月前,……也没有啊。
时间继续往前回溯,半年前,……也没有!
但三个月前、半年前,这个小说的想法,自己都还没有產生。
细思极恐!
不对!既然小说已经在《当代》杂誌上发表出来了,说明这个张启民写这部小说的时间远在今天之前。
现在是9月底,《当代》是双月刊,单月头上出刊。
既然《河边的错误》发表在《当代》第五期上,那么至少这个张启民是7月头上就投稿给了《当代》,甚至时间还要更早。
像《当代》这样的国刊,审稿周期长,最少也得两个月以上,这已经是极限了。
於华按照自己之前投稿和发表小说的经验,做出了以上判断。
1987年,文学期刊上的作者大多只署一个姓名或笔名,並没有“作者简介”。
这个张启民是哪个省人?
从小说內容来看,故事发生在江南小城,应该是长江以南的地区。
从名字分析,是个男性无疑。
那么,这个人几岁?
能和我有同样想法的,似乎不会太老,至少四十岁以下。
从他流畅的文笔,老练的行文分析,这个人应该不是新手。
那么,这会是谁呢?
在於华的脑海里,一张《河边的错误》作者张启民的画像完成了绘製:
长江以南,四十岁以下,男性,不是新手作家。
此时的於华,已经在今年燕京的《燕京文学》第一期上发表了《十八岁出门远行》,第五期上也有他的小说。
两部中篇小说同时寄给《收穫》杂誌,第五期上发表了《四月三日事件》。
编辑部的回信中说,另外一部中篇会在第六期上刊登出来。
这两部小说,后人的评价是,奠定了他先锋文学作家中的地位。
可以说,此时的於华,写小说的手热得发烫。
此时的於华,二十七岁,他祖籍山东,有著山东汉子身强力壮的体魄。
但因为经常熬夜写作,於华现在的身体很虚。
这几天,右边的牙槽一直隱隱作痛。
上火!
是上火,导致了一颗智齿周围持续发炎。
於华把手中的《当代》合起来,往桌上一扔,从抽屉里拿出了四年前在县城卫生院当牙科医生时用的一把钳子,走到了北窗前。
木质的窗框上有颗钉子,钉子上掛著一面小圆镜。
他对著镜子,把嘴巴张大到极限,然后,將钳子伸进了嘴里……
智齿纹丝不动,钳子却把牙齦划破了。
於华朝窗外吐去一口血水,当即决定就去卫生院的牙科,把智齿拔掉!
沿著古老的街道,於华从文化馆出来,沿著临河的一条街道往东走。
大约走了十多分钟后,他来到了县城卫生院。
卫生院掛號处的护士都还认得於华,向他打招呼:
“大作家,难得啊,来娘家串门了?”
於华捂著肿大的右边脸颊,点了点头,没有掛號,直奔二楼牙科。
当初,於华就是在这里工作,他穿著一身白大褂,每天准时上班,准时下班,上班的时间里,除了看別人嘴巴里的风景,还是看別人嘴巴里的风景。
“老林!”
牙科主任林天祥闻言,朝於华狐疑地看了一看。
捂著一边脸的於华,牙科主任没能一眼认出来。
於华拿掉手,把老林嚇了一跳,隨后一脸惊喜:
“於华!你怎么来了?”
於华张开嘴,用手指了指里边的牙齿,痛苦地说道:
“牙齿通得不行了,你帮我拔掉!”
老林让於华在躺椅上躺下,拿过医用手电筒,往於华的口腔里照去:
“现在痛不痛?”
“痛——”
於华点了点头。
老林关了手电筒,语气一本正经:
“痛的话是不能拔牙的,於华,你干过牙医,知道这个……”
“老林,我没这么讲究,我来找你,就是把它拔掉!”
“你確定?”
“確定,太確定了!”
“那好吧,你忍一忍,先打麻药。”
於华点头。
五分钟后,老林拿起拔牙专用钳,钳口伸进了於华的口腔。
一阵麻木的晃动过后,躺著的於华听到了“当”的一声,是拔下的牙齿落入金属託盘的声音。
同时,一团球塞入了拔去牙齿的牙槽窝。
“好了!”
老林拍了拍手掌,一身轻鬆。
於华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等於华看到托盘里沾著鲜红血跡的牙齿时,突然暴跳起来!
“不是这颗!是再里面那颗!!你把我的好牙拔掉了!!!”
面对愤怒的於华,林天祥愣住了。
不过,林天祥脸上惊恐的表情转瞬即逝,他很快恢復过来,满脸无辜:
“是你用手指指的那颗啊,我听你指挥的。”
於华闻言,一脸悲哀。
他眼睛紧紧盯住被老林拔下那颗好牙上的鲜血,语气沉重无比:
“老林,你们共事时间也不算短,你不能这样对我……”
看著负气离去的於华背影,县卫生院牙科主任林天祥嘴里不断絮絮叨叨:
“你当初在这里工作的时候,不也拔错过牙?还说人家的牙齿长得不好,先得把旁边的好牙拔了,再拔坏牙……”
於华回到自己住的单身宿舍,躺了半天。
当晚,他拿出小说稿子,打算开始写一部新的小说。
《河边的错误》是已经不能再写。
他用左手捂住右边脸颊,看著桌上换下来的几个沾有鲜血的球,用右手在稿纸上写下了要写的小说题目:
“鲜血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