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川没有理会金盛,只是对著他点了点头。
眼神沉静,透著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镇定。
他越过金盛,径直走向那群怒火中烧的工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年轻得过分的“新厂长”身上。
“看,姓纪的出来了!”
“给钱!不然今天別想走!”
短暂的安静后,是更加汹涌的声浪。
纪明川面不改色,走到一个用来垫机器的方形铁墩前。
深吸一口气,猛地一跃,站了上去。
这个动作,让他瞬间高出人群一头,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他吸引。
“各位叔叔伯伯,兄弟大哥!”
纪明川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盖过了嘈杂的叫骂。
“我知道,大家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工资!”
他开门见山,没有半句废话。
“我只说三件事。”
纪明川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厂里现在,没钱。”
话音刚落,人群瞬间炸锅!
“没钱你说个屁!”
“耍我们玩呢?”
“今天不给钱,就把厂里的东西搬走卖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壮汉吼得最凶,唾沫星子横飞。
纪明川只是静静地看著他,眼神锐利如刀。
那壮汉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后面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等现场再次安静下来,纪明川才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三个月!我保证,三个月之內,不仅补发所有拖欠的工资。”
“每个人,还会有一笔额外的奖金!”
“黄毛小子,你拿什么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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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人群里阴阳怪气地喊道。
“拿你那张嘴保证吗?”
“说得好!”
纪明川的目光扫过去,伸出了第三根手指,重重地指向脚下的工厂。
“第三,这就是我的保证!”
“厂里所有的设备,仓库里所有的钢材原料!”
“今天,我纪明川就把话放这儿!”
“三个月后,如果我拿不出钱,这些东西,你们隨便搬!”
“有一个算一个,谁搬走算谁的!我绝不拦著!”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
“我纪明川,说到做到!”
整个大门口,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纪明川这番破釜沉舟的话给镇住了。
工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愤怒渐渐被惊疑和动摇所取代。
他们是来要钱的,不是来闹事的。
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谁愿意堵在自己工作了几十年的工厂门口,像个要饭的?
现在,纪明川给了他们一个承诺,一个期限,还有一个看得见摸得著的抵押。
“好!我们就信你三个月!”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对!三个月!你要是敢骗我们,我们就把这厂子给拆了!”
“走走走,都散了,回去干活!”
人群开始慢慢散去。
虽然依旧怨声载道,但最尖锐的矛盾,总算是暂时压了下去。
金盛呆呆地看著纪明川从铁墩上跳下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整个过程,他的脑子都是懵的。
自己喊破了喉咙,赌上了一辈子的家当,都没能解决的问题,被这小子三言两语就给摆平了?
……
厂长办公室里,烟雾繚绕。
掉漆的办公桌上,摆著四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
纪明川坐在主位,另外三个人,则显得有些侷促。
一个是车间主任金盛。
一个是戴著厚厚眼镜片,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
他叫朱行舟,是厂里为数不多的技术骨干,大学毕业后就扎根在这里,快二十年了。
另一个一脸精明相的男人,叫高鸣。
厂里的出纳,管著那本比脸还乾净的帐本。
这三人,勉强算是东南重机厂最后的“核心管理层”了。
“人都走了,小川,你跟叔交个底,你到底哪来的把握?”
金盛狠狠吸了口烟,愁容满面。
高鸣也推了推眼镜:
“厂长,帐上的钱,连下个月的电费都不够了。”
“外面还欠著一屁股的材料款。”
“我们自己被外面欠的货款,也都要不回来,全是烂帐……”
朱行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抽著烟,但紧锁的眉头,已经说明了一切。
纪明川將菸头在菸灰缸里摁灭,平静地开口。
“现有的代加工订单,做完手头这一批,以后,全都不接了。”
“什么?!”
朱行舟第一个跳了起来,手里的烟都惊掉了。
“不接单?纪厂长,你这是要断了厂子最后的生路啊!”
“我们现在就靠这点给人家做配件的单子吊著一口气,不接单。”
“我们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是啊厂长!”高鸣也急了,“这万万不可啊!这是自寻死路!”
金盛更是痛心疾首:
“小川!你胡闹也得有个限度!”
“这厂子是你叔叔一辈子的心血,更是我们几百號工人吃饭的傢伙!”
“你不能拿大家的命开玩笑!”
办公室里,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三双眼睛,死死地盯著纪明川,充满了不解和反对。
纪明川没有急著反驳,而是看向了技术员朱行舟。
“朱工,我问你,我们厂生產的那些跟別的厂比,质量有优势吗?”
朱行舟愣了一下,隨即苦涩地摇了摇头:
“没……没有。设备太老了,精度差。”
“全靠老师傅们的手艺撑著,质量只能说勉强过得去。”
“那价格呢?”纪明川又问。
高鸣抢著回答:
“更没优势!我们是大厂,成本高,管理乱,卖得比那些乡镇小厂贵多了!”
“人家根本不买我们的帐!”
“这不就结了?”
纪明川摊开手。
“一个质量没优势,价格没优势,我们还抱著它不放,那才叫等死!”
“我们要做,就做別人做不出来的!做能让我们挺直腰杆赚钱的东西!”
“那……那我们做什么?”金盛下意识地问道。
纪明川一字一顿,吐出了四个字。
“数控工具机。”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金盛和高鸣一脸茫然,显然没太听懂这个时髦的词。
但朱行舟的脸色,却瞬间变了。
“数控工具机?!”
“纪厂长,你……你没疯吧?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国家重点项目才敢碰的玩意儿!”
“一台进口的数控工具机要几十上百万美金!”
“我们……我们连工资都发不出来,我们拿什么去研发?”
高鸣也反应了过来,嚇得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行!绝对不行!这是烧钱!不,这是拿钱往无底洞里扔!我反对!”
金盛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著纪明川的鼻子。
“胡闹!简直是胡闹!小川,你这是在拿我们整个厂子的命运去赌博!”
面对三人的激烈反对,纪明川却显得异常冷静。
他缓缓开口:“我好歹是燕大机械系毕业的。”
一句话,让三人的气势都弱了半截。
燕京大学,那可是国內最顶尖的学府。
“金主任,朱工,你们可能不知道。”
“咱们华国第一台数控工具机,就是由燕大和第一工具机厂合作研製出来的。”
纪明川特意加重了“数控工具机”四个字的发音。
纪明川继续说道:
“我承认,我们国家,跟西方那些国家比,有差距,而且差距很大,至少五十年!”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灼热,“技术,是可以实现弯道超车的!”
“朱工,你听说过『几何误差补偿』这个概念吗?”
朱行舟茫然地摇头。
这个词,已经超出了他这个时代技术员的知识范畴。
“工具机的精度,取决於很多因素。”
“製造过程中的误差,热变形產生的误差,切削力导致的误差……”
“这些误差源头太多,想要靠提升硬体製造水平来完全消除。”
“以我们目前的工业基础,不可能!”
“但我们可以换个思路!”
纪明川站起身,在小小的办公室里踱步,声音充满了蛊惑性。
“我们可以用软体算法来修正硬体上的精度不足!”
“比如空间误差建模法、误差矩阵法……”
“我们可以建立一个精准的数学模型,让工具机的数控系统自己去计算和补偿这些误差!”
“简单来说,就是我们造不出那么精密的齿轮和导轨。”
“但我们可以让机器自己『变聪明』,自己去纠正因为不够精密而產生的错误!”
“只要这个算法足够牛逼,我们的工具机,就算用著二流的硬体,也能做出世界一流的精度!”
“给我时间!”
“我敢保证,我们厂造出来的工具机,精度能领先全世界!”
一番话,说得朱行舟和金盛、高鸣三人目瞪口呆。
他们听不懂什么误差矩阵,什么数学模型,但他们听懂了最后一句话。
用二流的硬体,做出一流的精度!
领先全世界!
朱行舟作为一个技术人员,瞬间就明白了这套理论背后所蕴含的顛覆性意义!
“厂长……”
他的声音带著颤音,“你说的……用算法弥补硬体……这真的能实现?”
“能!”纪明川斩钉截铁。
“厂长!你要是真懂这些,我朱行舟这条命,今天就交给你了!”
“以后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我亲自给你打下手!”
金盛看著状若疯魔的朱行舟,又看了看一脸篤定的纪明川。
他咬了咬牙,像是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好!既然老朱都这么说了!我信你!”
“工人们那边,我去一个个谈!”
“我保证,在转型成功之前,生產线绝不会停!”
“剩下的订单,保质保量,一定完成!”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最后的高鸣身上。
高鸣的脸上,冷汗直流,他扶了扶眼镜,镜片下的眼神变了又变。
最后,他一跺脚,一咬牙。
“干了!”
“不就是钱吗?外面那些欠我们货款的王八蛋,我去要!”
“厂子要研发,总得有启动资金!”
四只手,在烟雾繚绕的办公室里,重重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