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川大步上前，双手握住老师傅那只满是老茧和机油渍的手，用力晃了晃。
“这批货，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马师傅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燻黄的牙。
“纪厂长客气！许书记交代了，您这儿是咱们的重点项目，再怎么支持都不为过！”
“东西放哪儿？您给个话！”
纪明川回头，指著不远处一间空置许久的大车间。
“就那儿！麻烦师傅们直接卸到车间里头去！”
“好嘞！”
马师傅一挥手，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人立刻行动起来。
推著小车，抬著设备，叮叮噹噹地往车间里搬。
卸货的动静不小，很快就惊动了厂里的技术大拿朱行舟。
他顶著一头乱糟糟的头髮，戴著个厚底啤酒瓶似的眼镜，从另一个车间里小跑著过来。
“明川，我听说……我靠！”
话还没说完，他的目光就被一台刚卸下来的西门子控制器吸引了过去。
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他三步並作两步衝上去。
像抚摸情人一样，小心翼翼地擦去控制器外壳上的灰尘，嘴里念念有词。
“s7-300……竟然是s7-300！还是德国原装的！”
他猛地回头，镜片后面的眼睛瞪得溜圆。
“哪儿来的？！”
纪明川笑而不语，只是指了指那辆印著“中工厂”字样的大卡车。
朱行舟瞬间就懂了。
他激动地搓著手，绕著那堆设备转来转去，像一头闯进了瓜田的猹，看哪个都觉得是宝贝。
“发那科的电机！这成色，还能用！”
“三菱的变频器！我的天！”
“还有这个……这个是……”
他彻底陷入了癲狂状態，纪明川和高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等设备全部卸完，马师傅过来告辞。
纪明川二话不说，直接从兜里掏出几包好烟塞了过去。
又让高鸣去食堂打了最好的饭菜，让师傅们吃饱喝足了再走。
送走中工厂的车，纪明川立刻转身，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高叔！”
“在！”
“你马上带几个人，把咱们库里那两台调试好的衡枢csh01装车，给许书记送过去。”
高鸣用力点头。
“明白！我这就去办！”
高鸣领命而去，纪明川则一把拉住还在研究设备的朱行舟。
“行舟叔，別看了！”
“走，干活了！”
他指著那间刚刚清出来的车间，眼神灼灼。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咱们的秘密基地！”
“不搞出点名堂来，谁也別想出去！”
朱行舟扶了扶眼镜，镜片下是同样狂热的眼神。
“正有此意！”
於是，两个人，一头就扎进了那个被命名为“一號实验室”的简陋车间。
这一扎，就是没日没夜的一个多月。
车间的大门被从里面锁死，一日三餐都由高鸣派专人送到门口。
除了偶尔传出的激烈爭吵和金属敲击声，谁也不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
直到一个多月后的某天下午。
一个拎著鸡汤保温桶，气势汹汹的中年妇女衝到了车间门口。
“朱行舟！你给我滚出来！”
“你还当不当这个家了！一个多月不著家，你是不是想死在里头！”
高鸣和金盛赶紧跑过来劝，好话说了一箩筐，才把这位“朱夫人”给安抚住。
又过了半个钟头，车间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纪明川和朱行舟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两个人鬍子拉碴，头髮乱得像鸡窝，眼窝深陷，眼球布满血丝。
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油污，活脱脱两个刚从煤矿里爬出来的野人。
可他们的精神，却异常亢奋。
朱行舟一看见自己老婆，气势立马就蔫了，一个劲儿地赔笑。
纪明川倒是坦然，他衝著朱夫人鞠了一躬。
“嫂子，这事怪我。是我拉著行舟叔闭关的。”
“您放心，等这阵子忙完，我让他连休一个月，天天在家陪您！”
说完，他转向高鸣和金盛，声音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十分钟后，会议室开会！”
……
十分钟后，焕然一新的纪明川坐在会议室主位上。
手里端著一个巨大的搪瓷缸子，正咕咚咕咚地灌著水。
高鸣和负责管人事的金盛坐在他对面，大气都不敢喘。
一杯水下肚，纪明川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五臟六腑都舒坦了。
他把搪瓷缸子重重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闷响。
“金叔，先说你这边。”
“人，挖得怎么样了？”
“厂长，您上次交代之后，我就立刻行动了。”
“咱们开出的条件太优厚了，消息一放出去，应聘的人差点把咱们门槛给踏破。”
“我按照您的要求，优中选优。”
“重点筛选那些在国营大厂里有技术、有经验的老师傅和高级技工。”
“目前，已经办完入职手续的，一共是一千二百一十七人！”
“所有人的背景和技术水平，我都派人核实过了，绝对可靠！”
一千多人！
饶是纪明川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个数字给惊了一下。
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干得漂亮！”
“咱们衡枢厂现在最缺的就是人，尤其是懂技术的熟练工！”
他话锋一转，看向高鸣和金盛，眼中闪动著兴奋。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这一个多月，我和行舟叔，已经成功打造出了全新的机械！”
“性能，绝对是国內顶尖，甚至达到了国际水准！”
“接下来，这两款新设备，就要立刻投入生產！”
他看著金盛，语气加重。
“所以，金叔，你的担子很重！”
“新来的这一千多號人，必须马上组织起来，进行上岗培训！”
“尤其是关于衡枢csh01的生產製造，必须抓紧！再抓紧！”
“中工厂的订单，还有不到半年就要交货了，绝对不能出任何岔子！”
听到这话，一直没吭声的高鸣，脸色却变得有些古怪。
他欲言又止，几次想开口，又都咽了回去。
纪明川注意到了他的表情。
“高叔，怎么了？”
“有话就说，別吞吞吐吐的。”
高鸣苦著一张脸，像是便秘了十天半个月。
“厂长……恐怕……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纪明川眉头一皱。
高鸣一摊手，声音都带著哭腔。
“订单！订单来不及生產了！”
“您闭关这一个多月，咱们厂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
“除了中工厂那二十台的订单，鹤川机械厂的胡厂长，又追加了十台！”
“黄城机械厂，要十五台！”
“还有好几家南方的厂子，都派人过来谈了，加起来又是三十多台的意向订单！”
纪明川听得心潮澎湃，这都是白的银子，是衡枢厂崛起的资本啊！
“这是好事啊！你哭丧著脸干嘛？”
高鸣的脸更苦了。
“好事是好事……可问题是，就在昨天，东航工业……也给我们下了订单。”
“东航工业？！”
纪明川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里的搪瓷缸子都差点掉在地上。
他死死地盯著高鸣，呼吸都停滯了。
“哪个东航工业？”
“还能有哪个！”高鸣的声音也激动得发颤，“就是那个造飞机的东航工业！”
“他们……他们要五十台！而且指明了，就要咱们的衡枢csh01！”
那可是国內航空製造业的巨头！
他们的订单，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一种认可！
一种来自国家最高端製造业的认可！
巨大的狂喜过后，是山一样沉重的压力。
这么多订单，尤其是东航工业的订单，以衡枢厂现在的產能，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但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是衡枢厂一飞冲天的跳板！
纪明川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一拳砸在桌子上。
“立刻！马上！”
“通知所有车间主任、技术骨干、管理人员！”
“十分钟后，全员到齐，召开生產动员大会！”
……
十五分钟后，衡枢机械厂最大的总装车间里，黑压压地站了两百多號人。
这些人，是整个衡枢厂的精华，是技术骨干和管理核心。
纪明川站在一个用工具机零件临时搭起的高台上。
手持一个铁皮喇叭，目光如电，扫过台下每一张脸。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弟兄们！”
纪明川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在巨大的车间里迴荡，带著金属的质感。
“我知道，大家都很累！”
“这段时间，为了厂子的生存，为了咱们的饭碗，每个人都拼尽了全力！”
“我，纪明川，在这里，谢谢大家！”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的人群有些骚动，但更多的是感动和自豪。
纪明川直起身，声音陡然拔高。
“但是！我今天要告诉大家的是，光拼命，还不够！”
“因为，咱们的机会来了！一个千载难逢，足以改变我们所有人命运的机会！”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吼道。
“中工厂，鹤川机械，黄城机械……这些之前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大客户。”
“现在，订单就摆在我们的桌子上！”
“甚至！”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出来。
“甚至连造飞机的东航工业，都向我们下了五十台的订单！”
“弟兄们！你们知道这意味著什么吗？”
“这意味著，我们衡枢厂造的工具机，要被用来生產国之重器！”
“要为咱们国家的航空事业，添砖加瓦了！”
台下，彻底炸了锅！
纪明川振臂高呼。
“现在，我问你们！”
“这笔订单，这天大的荣耀，我们接，还是不接？！”
“接！”
两百多號人，扯著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浪几乎要掀翻车间的屋顶！
“好！”
纪明川的眼睛也红了。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取消休假！所有设备二十四小时不停机！”
“生產部，三班倒！人歇，机器不歇！”
“技术部，现场支持！哪里有问题，就睡在哪里！”
“后勤部，给我保障好！让弟兄们吃饱喝足，没有后顾之忧！”
“一个月！”
“我要看到，至少二十台崭新的csh01，从这里走出去，交付到客户手上！”
“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震耳欲聋。
整个衡枢机械厂，像一台被注入了强劲动力的战爭机器，瞬间高速运转起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这里成了一座不夜城。
灯火通明，机器轰鸣，汗水浸透了每一个角落。
一个月后，近二十台崭新的衡枢csh01，披著红。
在鞭炮声中，缓缓驶出工厂大门，奔赴全国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