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不要以为你安全了。”
陈家俊终於开口了。
他的声音,正如陈惠万预料的那样,平稳、清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新闻播报员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死亡报告。
“你只是从一个审讯室,换到了另一个审讯室。唯一的区別是,在这里,我们不搞电话簿和湿毛巾那一套。”
这不是正式的录口供。录音机没有打开,记事本也没有翻开。在抵达那座白色大楼之前,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试探。
陈家俊需要在这短短的车程中,完成对陈惠万这个“资產”的初步评估:
他究竟是一个真正掌握著惊天秘密、值得icac投入巨大政治风险去保护的王牌证人,还只是一个虚张声势、用谎言把自己逼到绝路的古惑仔。
这场对话的结果,將直接决定陈惠万踏入廉政公署总部后,是走进贵宾室,还是被扔进更深的审讯室。
陈惠万的喉咙因为长时间的嘶吼和缺氧而乾涸发痛,他咽了口唾沫,润湿了一下,才扯动著脸上已经结痂的伤口,挤出一个沙哑的笑容。那笑容在后视镜里看起来,狰狞而又充满了疲惫。
“对一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人来说,”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任何没有酷刑的地方,都是天堂。”
“天堂的门票,一向很贵。”陈家俊的语气依旧平淡,车队平稳地驶过一个交通灯路口,前方的路牌清晰地指向了中环方向——icac总部所在地。
“你用挟持一名总督察,威胁引爆整个警队的丑闻,这种近乎自杀的方式,为自己买了一张入场券。这份胆色,我很欣赏。”
他罕见地用上了“欣赏”这个词,但语气却没有丝毫温度,更像一个昆虫学家在称讚一只標本的完美。
“但要留在天堂,你需要证明,你这张门票,不是偽造的。”
陈家俊的目光透过后视镜,变得锐利起来:“你指控戴维斯总警司的办公室里,有一个保险箱,里面有一本记录著所有黑幕的帐簿。这是一个精彩的、完美的、足以在瞬间嚇破所有人心胆的谎言。”
黄志明大律师握著公事包的手,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他知道,最核心的交锋,开始了。
陈惠万的心臟猛地一缩,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听起来,空洞而又淒凉。
“谎言?”他反问道,声音里带著一丝恰到好处的、被冤枉的嘲弄,“陈主任,你是icac,不是算命先生。你怎么知道,那是谎言?”
“直觉。”陈家俊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却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有力:
“一个真正手握王牌的赌徒,不会等到被对手用枪指著头的时候,才把王牌亮出来。”
他没有停下,而是用一种近乎学术分析的冷静,將陈惠万的行为模式彻底肢解:
“如果你真的有那本帐簿的线索,在你被捕的第一时间,你就会让律师联繫我。
你会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走投无路、寻求公义的告密者,而不是一个在堂会上被警察带走的社团头目。
你会在警署里保持沉默,要求见律师,然后在最安全的情况下,把这个『王牌』交给我们,换取豁免权和证人保护。”
“你不会等到被折磨了一整夜,在濒死之际,才用挟持总督察这种最愚蠢、最高风险的方式,喊出那个『谎言』。
你的行为,不符合一个手握底牌的人的逻辑,只符合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为了活命,发出的最后一声咆哮。
那声咆哮的目的,不是为了揭露真相,而是为了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让你的敌人不敢在黑暗中下手。”
陈家俊的分析,像一把锋利无比的解剖刀,將陈惠万之前所有的行为逻辑,一层层剥开,露出了最核心的、虚张声势的本质。
陈惠万沉默了。他看著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中环那片璀璨的灯火越来越近,像一个即將吞噬一切的巨兽。
他知道,自己所有的偽装,都被眼前这个男人看穿了。
继续嘴硬,只会显得愚蠢。
但他同样清楚,此刻一旦示弱,他將彻底失去谈判的资格,沦为对方砧板上的鱼肉。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空气中混杂著皮革的气味和自己口中的血腥味。
“陈主任,你的分析很精彩。”陈惠万终於开口,声音沙哑却平稳:
“但你忽略了一点。你是在车里,在安全的地方,用事后诸葛的逻辑在分析。而我,当时是在一间没有录音、没有法律、只有拳头和湿毛巾的房间里。”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变得锐利,像两把出鞘的刀,直刺陈家俊:
“那不是一场可以从容布局的牌局,那是一场隨时会死的肉搏。当你的脑袋被按进水桶里的时候,你不会去想哪张牌最大,你只会想,如何才能呼吸到下一口空气。
我的咆哮,不是为了吸引注意,而是为了敲开一扇门,一扇能让我见到你,能让我坐下来和你谈判的门。”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將被动的局面硬生生扭转过来。
“现在,我敲开了这扇门。但在我说出我真正的筹码之前,”他的目光扫过陈家俊,又看了一眼身旁的黄志明,“我需要先確定两件事。”
“第一,我的安全。我不仅仅指人身安全。戴维斯在警队的势力盘根错节,我走出这里,可能被车撞死,可能被黑社会寻仇。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公司,都可能成为报復的对象。
我需要icac给我一个承诺,一个滴水不漏的保护方案。我要知道,保护我的人,是不是你陈主任的人,而不是戴维斯的旧部。”
“第二,我要知道,我到底在跟谁谈。”陈惠万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著一股探究的意味,“icac不是铁板一块,警廉衝突的旧帐,谁都记得。
你今天保我,是为了查案,还是为了藉我的手,打击你在警队里的政敌?又或者,你只是想从我这里拿到功劳,然后把我这个『麻烦』,连同戴维斯的一些小辫子,一起打包处理掉,向上头交差?”
“我要的不是交易,陈主任。”陈惠万一字一顿地说:
“我要的是一个同盟。一个能確保我活下去,並且能真正把戴维斯这颗毒瘤挖掉的同盟。
如果你给不了我这个信心,那么,我今天什么都没说过,黄律师会用法律手段,保我离开。至於戴维斯,我会用我自己的江湖手段,慢慢跟他玩。”
这番话,彻底將谈判的性质改变了。
他不再是一个等待被审问的嫌犯,而是一个手握重磅情报、正在寻找合伙人的玩家。
他不仅提出了条件,更反过来质疑了icac的动机,將陈家俊摆在了需要自证清白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