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大公子,年有二五,仍未婚娶。
不少媒人为他说媒,皆无果,因此上京有流言,说季家大公子眼高於顶,看不上上京城的千金小姐。
只有季家人知道,他们家大公子有个爱而不得的心上人。
季少怀喜欢沈初,是暗恋。
那年国子监,他坐在沈初的后桌。
*
“听说国子监要来个新学生,还是个江南人。”
“江南的沈家二公子,听说他生母是个歌妓,也是攀了高枝进了沈家。”
“歌妓生的儿子是不是也是歌妓?”
“哈哈哈!”
季少怀起初听著这些议论,心里並无波澜。
作为出身尊贵的官宦子弟,他也看不上一个歌妓之子,但他向来有礼,哪怕心里看不上,也不会像那些同窗肆意嘲弄。
只有裴云朝哐当一拳捶了上去,“闹什么闹,声音那么大,吵人睡觉!”
那群说閒话的同窗不敢惹裴云朝,这才消停下来。
后来,沈初来了国子监。
他穿著竹叶纹白色长袍,长发用白色束带扎著,他跟在夫子背后进来,整个人温温和和,一看就是江南的风水养出来的人。
但长相確实是上京城少有的好看。
课堂上其他同窗反应也很大,他们大抵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眼睛都看直了,尤其是裴云朝,他自己的脸都看红了。
对此,季少怀嗤之以鼻。
他看不上沈初,觉得他唯唯诺诺,除了长相一无是处。
季少怀甚至带了点恶意去想,不愧是头牌歌妓的儿子,就是长了张会勾人的脸蛋。
季少怀来国子监,不是来交朋友的。
他是来做第一的。
季少怀是季家长子,也是庶子。
他从小在母亲的规训下长大,家中子嗣甚多,他唯有卓越突出,才能稳住长子的地位,获得父亲的疼爱。
因此,季少怀对自己甚是严苛,无论是文是武,他都力求爭第一。
而他也成功地甩了家中那些嫡子一大截,成为父亲最疼爱的孩子。
身为庶子,却比嫡子更受宠爱,母亲以他为荣,在外人面前大肆夸耀他,却从不问他是否疲倦。
甚至季少怀自己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对。
因此,哪怕沈初就坐在他的前桌,两人交谈甚少。
那一年,夫子留了个隨堂作业,要他们以“情”之一字作诗,若写的诗入了他的眼,便有机会和诗坛大儒一同去往苏州游行。
季少怀不想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可是他做不出来这首诗,他根本不懂情。
於是他翻遍古今诗集,杂糅了一首矫揉造作的诗交了上去。
没有意外,那首词句华丽的诗没能入得了夫子的眼,反而裴云朝隨手写的一首怪诞打油诗被夫子夸情感真挚,用词精妙。
季少怀很不服气,他觉得自己写得不比裴云朝差,於是当眾和夫子爭吵了起来。
那次爭吵,季少怀被夫子骂,说他目无尊长,刚愎自用。
同窗亦是嘲讽——
“一个庶子,成天把自己当成个人物。”
“就是,眼高於顶,我看也没什么真本事!”
你一言,我一语,眾口鑠金。
季少怀踢了桌子,便他们打了起来。
他这人性格古怪,没什么朋友,打斗时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全部都是指责他的。
那天季少怀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不敢回家,一个人留在了书塾。
书塾的灯全灭了,周围漆黑一片。
季少怀躲在黑暗里,他越想越觉得委屈,一抽一抽地哭。
就在这时,书塾的门打开了。
沈初提著一盏油灯过来,递给他一方巾帕。
“季公子,其实不必太过於勉强自己。”沈初对他说。
那温沉的声音,將黑暗撕碎了一道裂缝。
季少怀惊然发现,原来沈初的声音很好听,比他家养的乐师弹出的古乐还要好听。
那天,季少怀到最后也没敢回家,他怕自己鼻青脸肿被母亲询问。
沈初便带著他到了自己的斋舍。
远处来求学的学生,若是在上京无亲眷,便住在斋舍。
但能上国子监的多是达官显贵,斋舍条件艰苦,鲜少有人会捨得孩子受这个苦,大多在上京买块地建个住宅,在安排无数的僕从照顾孩子。
斋舍很小,只有一张床,沈初將自己的床让给了他,自己打了个地铺。
他侧臥著睡在地板上,一只手枕在脸颊下,睡觉时安静得像一只猫。
那天晚上,季少怀一整晚没睡著。
他忽然觉得自己又有了灵感,那首关於情字的诗,他好似知道该怎么写了。
和无数话本子里的故事一样,那之后,季少怀开始关注沈初。
他发现沈初的人缘其实很好,虽然他刚来时许多同窗讽刺他歌妓之子的身份,但相识之后,便发觉他性格温和很好相处,对他的態度便好了起来。
但是沈初对所有人的態度,都是淡淡的,虽然温和但带著几分疏离。
季少怀发现,沈初只对一个人不一样,那个人就是裴云朝。
面对裴云朝时,沈初会有嗔、怒、喜、气等其他情绪,而裴云朝对沈初,也实在好得过了头。每天从家里给沈初带饭食糕点,整整一个月不重样,换著样討人开心。
若是有人离沈初近了些,裴云朝就会垮著一张脸,將两人拉开,然后整整一天都阴森森盯著那个人。
其他人都只道两人志趣相投,是极好的朋友。
只有季少怀看得出,裴云朝这小子別有所图。
他看沈初时眼里那团炙热的火,跟自己此刻心里所想的一模一样。
季少怀不是没想过去爭,但他根本没有爭的能力。
一个庶子,自己的吃穿用度尚且要看父亲的脸色,又怎么敢去忤逆他的父亲?
他只能像个看客,坐在沈初的后桌。
看著他与裴云朝说话时,眉眼弯弯,眼里闪烁著亮光。
所以这从来不是两个人的故事,只是有一个人,始终没有姓名罢了。
——
洞穴中。
季少怀生了篝火。
沈初还没醒,他躺在乾草堆上,身上盖著季少怀脱下来的白袍。
他睡得不安稳,好像做了噩梦。
季少怀取下腰间的水壶,捧著沈初的后脑勺,餵他喝了点清水,目光一动不动,凝视著沈初的睡顏。
火光忽明忽暗,照得两人的脸都金黄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