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游弋。
  当看到大明北方那片用黄色標註的“韃靼”区域时。
  他那刚刚放下的心,又猛的提了起来。
  那片黄色,广袤无垠,如同盘踞在北方的巨兽,时刻威胁著大明的边疆。
  “蓝玉。”
  朱元璋的声音传出。
  “臣在。”
  “咱问你,当年把咱汉人江山占了近百年的蒙元,它最大的时候,有多大?”
  这是一个所有汉人皇帝都绕不开的心结。
  朱元璋驱逐了蒙元,恢復了恢復汉家江山,但他心里清楚,他只是將蒙古人赶回了草原。
  並没有彻底消灭这个可怕的敌人。
  蓝玉闻言,脸上那丝得意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之色。
  他显然也被朱桂科普过这段歷史。
  “陛下,您问的是蒙元,还是蒙古帝国?”
  “有何区別?”朱元璋眉头一皱。
  “区別大了。”
  蓝玉走到地图前,拿起一支笔,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开始在地图上画圈。
  他的第一个圈,划在了大明和韃靼的土地上,將高丽也囊括了进去。
  “陛下,这,就是您击败的那个大元。”
  然后,他的笔锋向西,在西域之外,那片广袤的中亚土地上,划出了第二个巨大的圈。
  “这里,是察合台汗国。”
  笔锋继续向西北,越过山脉和荒漠,在那片標註著“罗斯诸国”的雪原上,划下了第三个圈。
  “这里,是金帐汗国。”
  最后,他的笔尖落在了標註著“波斯”的地方,划出了第四个圈。“这里,是伊尔汗国。”
  四个巨大的圆圈,共同组成了一个横跨欧亚大陆,前所未有的庞大版图。
  它东起高丽,西至东欧,北抵西伯利亚,南达波斯湾。
  整个大明,在这片恐怖的版图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这……”
  沐春倒吸一口凉气,指著那片被圈起来的土地,声音都在发颤:“这都是蒙古人的?”
  “是。”
  蓝玉的声音低沉,“我们殿下说,当年成吉思汗和他那几个儿子、孙子,打下了这么大的疆土,建立了蒙古帝国。”
  “后来子孙不肖,才分裂成了四块。”
  “入主中原的元朝,只是其中之一,也是最富庶的一块。另外三块,就是那三大汗国。”
  朱元璋盯著那片庞大的疆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一直以为,自己战胜的是整个蒙古!
  可现在看来,他战胜的,只是蒙古帝国分裂后的一个分支。
  即便如此,也耗尽了他和无数將士毕生的心血。
  那全盛时期的蒙古铁骑,又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那他们现在……”
  朱元璋的声音艰涩。
  “陛下放心。”
  蓝玉看出了他的忧虑,连忙解释道:“殿下说了,这四大汗国早就不是一家人了。他们互相攻伐,內乱不断,早就没了当年成吉思汗时的威风。”
  “尤其是西边那三个,如今信的教都跟草原上的不一样了,更不可能联合起来。”
  “否则,殿下也不会让臣把这张图拿出来给您看。”
  朱元璋缓缓的点了点头,心头的惊骇稍稍平復。
  分裂了就好,打內战就好。
  但他对这个宿敌的警惕,没有丝毫减弱。
  他看著北方那片依旧广阔的黄色区域。
  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跟这个曾经差点吞噬了整个世界的敌人比起来,他那个在南洋折腾的儿子,似乎真的不算什么心腹大患了。
  至少,朱桂流的是他老朱家的血。
  船队继续向南。
  越是深入南洋腹地。
  沐春心中的震撼就越是无以復加。
  他本以为,朱桂对这些南洋小国,至多也就是大明朝贡体系的翻版,让它们称臣纳贡,听调不听宣。
  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舰队经过一处名为“汶莱”的岛国时。
  不等宝船靠近,几艘当地土人的小船就疯了一样划了过来。
  船上一个穿著大夏官服的汉人官员。
  身后跟著几个皮肤黝黑、战战兢兢的土著贵族。
  那汉人官员登上宝船,见到蓝玉,立刻行礼,恭敬地匯报:“稟大將军,汶莱苏丹三日前已接到夏王殿下王令,尽起国中船只,凑齐贡品,亲自前往上京覲见,不敢有丝毫耽搁。下官奉命在此留守,迎接大將军舰队。”
  蓝玉只是隨意地点了点头,问道:“其他几家呢?”
  那官员答道:“苏禄、渤泥、满者伯夷……凡是接到王令的国主,都已动身。大家生怕去晚了,惹殿下不快,都在暗中较劲,比谁先到上京呢。”
  沐春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
  一道王令,就能让十几个异国君主,像被催命一样,爭先恐后地跑去朝拜?
  他想起了自己在云南的经歷。
  为了让那些土司头人来昆明开个会,他得提前几个月派人去通知,好言相劝,威逼利诱,各种手段用尽。
  即便如此,那些土司还是推三阻四,能拖就拖。
  肯来一半就算给他沐春天大的面子了。
  可朱桂呢?
  他甚至人都不用露面,只是一道命令传过去。
  这些所谓的“国王”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哪是朝贡,这是直接管辖了。
  是郡县之制!
  朱桂已经將这些南洋土著国,变成了他大夏国的“土司”。
  而且是那种绝对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土司。
  朱元璋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只是转头看向沐春,淡淡地问了一句:“沐春,若是咱下一道旨意,让你云南那些土司,一个月內都到金陵来见咱,他们会来吗?”
  沐春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冷汗直流:“陛下,臣无能!那些土司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臣……”
  “行了,起来吧。”
  朱元璋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咱不是在怪你。咱只是在想,咱这个十三儿子,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把这些桀驁不驯的番邦,治得如此服服帖帖的。”
  他自己也做不到。
  他心里清楚,就算他以皇帝之尊下旨,云南那些土司也绝对会找各种藉口拖延。
  皇权不下县,更何况是那些化外之地。
  可朱桂做到了。
  他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比自己能想像到的极限,还要好上十倍。
  朱元璋靠在轮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自己过去几十年建立起来的治国经验和帝王认知,正在被这个儿子一点一点的顛覆,击碎,然后再重塑。
  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儿子。
  那个在他印象里,有些孤僻,不喜朝政,整日沉迷於各种“奇技淫巧”和舞弄杂学的十三子。
  原来,他不是不喜朝政,只是看不上大明朝堂的条条框框。
  原来,他不是沉迷奇技淫巧,而是在为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度,积累著最基础的知识。
  这个儿子,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走自己为他铺好的路。
  他的目光,始终在那片自己最看不起的大海上。
  船队穿过一片狭窄的海峡,前方豁然开朗。
  蓝玉指著前方,声音自豪的说道:“陛下,沐侯爷,前面就是满剌加海峡,我们大夏的南大门!穿过去,就到上京了!”
  朱元璋和沐春同时向前望去。
  只见海面上的船只,陡然间多了起来。
  成百上千艘掛著各种旗帜的商船,如同过江之鯽,在海峡中有序地航行。
  在这些商船之间。
  一队队悬掛著“夏”字旗的巡逻舰队往来穿梭,维持著秩序。
  所有的船只,无论是大明的福船,还是西洋的夹板船,见到他们这支庞大的舰队,都主动向两侧避让,空出了一条宽阔的中央航道。
  那些站在甲板上的异族商人,无不用敬畏和羡慕的目光,注视著这支舰队的核心——那艘朱元璋乘坐的御用宝船。
  几天之后。
  当船队驶出海峡,一座庞大到超乎想像的港口城市,出现在了海平线上。
  如果说琼州府的港口是一座繁华的城镇!
  那眼前的上京港,就是一头趴在海岸线上的钢铁巨兽。
  看不到尽头的巨石码头,如同一排排巨人的手臂,伸入蔚蓝色的海洋。
  码头上,高耸入云的塔吊和起重机,正將山一样的货物从巨轮上吊起。
  再精准地放到码头的轨道车上。
  港湾之內,停泊的船只何止数千,简直就是一片移动的城市。
  除了大夏水师的战船,更多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商船。
  沐春甚至看到了几艘船型极为怪异,船帆是三角形的白色快船,船上站著一些金髮碧眼的白人,正好奇地打量著他们。
  城市的轮廓在远处若隱若现,但仅仅是这座港口,其规模和吞吐能力,就已经將大明最繁华的泉州港和太仓港,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朱元璋沉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他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灯塔矗立在港口入口的岛屿上。
  塔顶的巨大铜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为所有船只指引著方向。
  他看到了港口两侧的山上,布满了黑洞洞的炮台。
  它们如同一排排凶兽的獠牙,守护著这座城市的心臟。
  宝船在无数崇敬,惊讶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驶入上京港最核心的军港区。
  朱元璋坐在轮椅上,一生戎马建立起来的自信和骄傲,在这一刻,被眼前的景象,衝击得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