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陆厄斯索斯
  潮汛之主號巨大的金心木船身,缓缓驶离了瓦兰提斯喧囂的港口。
  最初几日的航行,海面平静无波,天气也是极好。
  但船上最老练的水手,连同埃林伯爵本人,神色却一日比一日沉凝。
  他能闻到,这空气中的海腥气不知何时掺进了一丝別的东西,硫磺的刺鼻,还有一种灼烧般的、令人喉头髮紧的异物感,缠绕在每一次呼吸之间。
  瞭望塔上已经换上了眼神最毒辣的领航员。死死盯住远方海天相接之处,观察著海水与天空每一分诡譎的变色。
  埃林伯爵,长时间待在舰桥上,手握一卷用黑油布严密包裹的物事,目光如鹰隼般巡视著海面。
  只有偶尔与杰尼斯低声交谈时,他才会极其谨慎地展开,那是一张泛黄脆裂、却標註得细致的羊皮海图。
  他的家族为此付出了难以想像的財富,才换来了这条勉强靠近瓦雷利亚废墟边缘的,如履薄冰的安全航路。
  “风向转东,风力在减弱!”大副喊道。
  埃林头也不回,指尖在海图某处重重一划。“右舵五。我们偏南了,前面有东西。”
  他的命令既来自海图,更源於他数十年在海上与风暴和暗礁搏杀的本能。
  埃林不仅仅依赖图纸,他审视著船边海水的顏色(湛蓝渐变为一种不祥的灰绿),捕捉空气中愈发浓烈的毒素,甚至留意飞鸟的踪跡。
  进入这片海域后,连海鸟都几乎绝跡,除了风帆上那几只,它们不知从何时出现,泛白的眼睛却似乎只盯著甲板上的戴蒙。
  终於,前方的海平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无边无际、沉重黏腻的灰黄色雾墙。
  它不像人间应有的雾气,倒似浑浊恶浪被诅咒凝固在了半空,缓慢地翻滚,贪婪地吞噬著光线与声响。
  烟海,这个千船之冢...
  “收帆!全员就位!关键岗位都给我戴上面具,立刻!”埃林伯爵的声音冷静,砸在眾人紧绷的心弦上。
  他猛地展开海图,眼神锐利审视著。
  “杰尼斯,用罗盘核对十四火峰方位!舵手,右满舵!”
  “左舷不准靠近,水下是暗礁群!”他的吼声撕开了压抑的寂静。
  潮汛之主號缓缓滑入那片死亡的雾幔。
  剎那间,天地隔绝。
  昏晦如同提前降临的永夜。硫磺与腐臭的气味浓烈到实质般刺痛眼球、烧灼喉咙,即使戴著面具,也令人头晕目眩,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咽滚烫的灰烬。
  空气中飘浮著油腻的灰粒,迅速在甲板覆盖上一层湿滑的污腻。
  能见度骤降至极限,有时连船首雕像都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
  海浪声变得沉闷而怪异,仿佛被浓雾吸走了魂灵,只剩下船体破开粘稠海水的咕嚕异响,以及金心木龙骨承受压力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无声的恐惧在蔓延。
  杰尼斯的三十只牛角防毒面具分派了下去,优先给了操帆手、舵手、瞭望员
  以及几位关键人物。
  伊瑟农·奥瑞安將他那份戴在了脸上,曾有的傲慢早已被碾碎。
  他后悔了,他不该向父亲爭取这趟差事。
  戴蒙戴上面具,静立在能观察埃林的位置,他能听见水下传来不祥的摩擦声,是巨大而尖锐的岩石在暗流中彼此碾磨。
  “右满舵!慢!”埃林骤然厉喝,他死盯著海图,又抬头望向右前方一片海,“避开那里!海图標示,水下有漩涡!”
  舵手拼命转舵。船身艰难地扭过,险险擦离那片区域。近处看去,那里的海面果然呈现一种诡譎的、向內塌陷的涡流。
  航行在死寂和压抑中继续。每一寸移动都绷紧所有人的神经。
  瞭望塔上,领航员的声音带著强压的颤抖,不断报出礁石方位。
  突然,他声音拔高,撕裂了粘滯的空气:“左前方!有东西!好大的影子!”
  几乎同时,戴蒙也看见了。
  左前方浓雾中,一个庞大、狰狞的黑影兀然矗立,是一座几乎被淹没的尖峰,恶浪在它脚下撞得粉碎!
  “左满舵!打死!全速前进!”林埃伯爵咆哮。他似有预料,但险恶仍超乎预估。
  潮汛之主號发出龙骨不堪重负的呻吟,进行一次近乎撕裂船身的急转。
  船体几乎是擦著那致命的礁石掠过,带著硫磺恶臭的热浪沫泼溅上甲板,浇了眾人一身。
  惊魂未甫,船身又猛地横向剧震,宛如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推搡!
  “是交叉暗流!”埃林推开了舵手让自己来掌握。
  一边急速对照著海图,埃林大吼著:“衝过去!稳住!穿过这里就平稳了!全速!”
  他的声音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硬生生在眾人极致的恐惧中带来了秩序。
  不远处戴蒙凝视著埃林。这个老头冷酷、野心勃勃,把自己当成棋子和祭品。
  但此刻,他所展现出的、与这片死亡之海搏杀的海图技艺、航海经验和决断力,確实让他不得不侧目。
  漫长的几个时辰在高度紧张中缓慢爬过。
  就在所有人的神经都已绷至极限,空气毒烈得几乎要窒息时,变化,终於发生。
  头顶那永恆压抑的灰黄色浓雾,开始变薄、变淡。
  然而显露出来的,並非是蓝天。
  是一片燃烧、诡怖的天地。
  那天空是火红的。
  仿佛整个世界的穹顶都被扔进了熔炉。
  色调从边缘凝固血液般的暗赭红,到那大陆中央烧红烙铁般刺目灼眼的橘红。
  厚重饱含灰烬的云层如同缓慢奔腾的岩浆,在红光映照下翻滚碰撞。
  偶尔撕裂的缝隙中泻下的不是天光,是更炽烈,更不祥的红芒,將下方扭曲破碎的海面映照得如同无边血海。
  温度明显升高,空气灼热乾燥,每一次呼吸都让人难受。硫磺味混合著岩石被烧焦的糊味,浓烈得呛人臟腑。
  “七神啊...”一名水手扯下破烂的头巾,望著头顶地狱般的景象,喃喃出声的脸上只剩最原始的敬畏与恐惧。
  “我们这是...闯进了七层地狱?”领航员的声音发颤。
  即便是埃林伯爵,看到这片火红天幕,攥著海图的手也下意识收紧。
  海图能標註安全路径,却无法描绘这灭世般的骇人景象。
  “父亲,我们……到了?”亚当·瓦列利安的声音乾涩不堪,他死死抓著栏杆。
  埃林没有立刻回答。看著远方开始在海平面上浮现的扭曲崎嶇的黑色轮廓。
  那是海岸线,不远处,是一座沿海城市的残骸。
  “到了。”埃林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瓦雷利亚废墟...我们到了。”
  甲板上响起一片虚脱的喘息和压抑的哽咽,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未知恐怖的茫然无措。
  骑士、水手、士兵们纷纷跪倒,向著他们信仰的七神疯狂祈祷。
  唯有格尔安的脸上,病態的兴奋难以抑制。
  他望著火红天空和黑色废墟之城,眼中燃烧著近乎疯狂的渴望。
  戴蒙沉默。这让人灼目的红光落在他紫色的眼瞳里倒映著。
  他望著那片被神明诅咒的土地,以及远方死寂,破碎的海岸。
  烟海的恐怖在於吞噬船只,而瓦雷利亚废墟的恐怖,在於这已经凝固著末日的场景。
  突然!
  一声无法用世间任何猛兽形容的、震撼人心的巨大咆哮,从他们那头顶火红的天穹之上滚滚压来!
  整艘船的人被这声咆哮骇得瞬间匍匐。
  只见一道巨大无比的黑影,撕裂了火红的云层,向著下方俯衝而来。